回到客房,亲卫奉上泥炉茶盏,把炭合放在一旁,躬身退下。
    崇文从茶合中取出黄山毛峰,开始烧水沏茶。茶是吴直专门从平户给他送来的,数量不多,一般都是待客之用,崇文自己很少独饮。此刻他枯坐堂上,品着清茶,回味着唇齿之间的香甜苦诸般滋味。四周万籁俱寂,可是崇文知道,对于很多人来说,今晚是不眠之夜。
    月升中天,又向西偏斜了,值宿亲卫换了一班,崇文依然独自坐在堂上品茶,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今日连夜求见的人尤其多,不过很少送来书信,大多是神色严峻的回禀几句话,崇文和来人低语几句,来客就会退下,崇文继续在堂上饮茶。
    后半夜,来财牛陪着浓姬来到堂上,雄壮的汉子退到廊下。崇文换了沸水,给浓姬沏了一盏香茗,两人就这么相对品茗,谁也不说话。
    终于,浓姬颤声问道:“确定了么?”
    崇文面色凝重的说道:“你说呐?”
    浓姬轻声问道:“刚才为什么不羁押?”
    崇文叹了口气,说道:“我。。。不忍你过于伤心,就让他安心过这一个夜晚吧。”
    浓姬垂首不语,雪白的双手捧着茶盏,看着翠绿的嫩芽在沸水中翻滚。崇文双手抱住胸前,默默看着堂下树影婆娑。
    浓姬轻声说道:“我本来想留他在堺城。”
    崇文说道:“刚才,我给了他最后一个机会,可是他还是执迷不悟。他明知道堺城在危险之中,却建议我进攻枚方,置你和三郎于何地?置持世兄于何地?我以为,远离堺城也许会让他恢复正常,这城有魔性,让男儿发狂。”
    浓姬抬头看着崇文,问道:“你肯定是堺城么?如果不是堺城,也许他就没有参与。”
    崇文说道:“一切我都想明白了。仴军长期茹素,不可能长时间急行军,从大津城出发,沿着生驹山东麓奈良道南下,出柏原山口突袭堺城,大约150里,这是他们行军的极限。
    如果要出葛城山和南山口,突袭岸和田大营,足有250里,还要翻越葛城山和岩湧山的崇山峻岭,那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
    另一个原因你已经知道了,城内有3百天台宗僧兵,还有5百原警跸众,到时会一起作乱,接应他们入城。我要是斯波义将,也会选择突袭琾城,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舍易求难去打岸和田?我想,他也会以此说服幕府其他重臣吧。
    你父亲确实参与了,而且还是主谋,只有他有如此威望,也只有他才能让斯波义相信这不是一个圈套。你父亲说的不错,义满将军可以保证他在大内家的家督地位,当然还有他的堺城。而他,则保证幕府军的胜利,把我们彻底消灭。”
    浓姬说道:“明白了。。。可是三郎一直被你当做诱饵,你如何保证他的安全。”
    崇文淡淡的说道:“就在刚才,住吉桥大内军中有26名家臣,因为治军不严被叱责,已经切腹自尽。最迟后天,也许是明晚,斯波义将就会从大津城出兵,他已经不可能得到堺城的消息了,我们也该收网了。”
    浓姬痛苦的说道:“是我们先背叛了父亲大人,他只是想夺回家督之位,今晚死的都是忠义之士,我们太残忍了。”
    崇文叹道:“是啊,我们太残忍了。。。任何一项大事业背后都有罪恶,这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为了平海幕府,我们必须这么做,不然那26个人会煽动多少士卒挟持三郎和你?他们会战场倒戈,让我们在枚方城下一败涂地。
    如果我们完了,持世兄的开海之梦也成了泡影。以你父亲的疯狂,命持世切腹也不是不可能,看看他是如何对待你丈夫的。”
    浓姬含泪说道:“可是,我们已经杀害了30名无辜僧人,不要再造杀业了。”
    崇文摇摇头,沙哑着声音说道:“绝海大师和他的3百僧兵,刚才已经被我的亲兵全部缴械,现在应该在船上了,7日之后就会到龙王岛,没有伤一个人。
    那些警跸众,也被三郎包围了,明天会送到淀川新港,服两年苦役。他也没有杀一个人,甚至连山琮二郎也没杀,虽然我很想要了这个奸商的小命。如果他是商团兄弟,必死无疑,背兄弟者诛,可惜他不是,各为其主,他也罪不至死。”
    浓姬放下茶盏,轻声说道:“胆小鬼才毫不宽恕,你不是,你没有被仇恨迷住眼睛。”
    崇文摇了摇头,沉重的说道:“他们不会死,可是我的好友阿乾却生死不知,为了将关东军3万之众诱入彀中,他放弃了逃命的机会。。。不知今生还能不能见到他。”
    浓姬无声的膝行而前,将头靠在崇文肩头,崇文握住她的温暖的小手。良久,浓姬柔声问道:“为什么是阿乾,他不像是干这种事的人。”
    崇文呆滞的看着堂外黑沉沉的夜,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未来的战场地形复杂,两城夹一川,东面是生驹山,北面是北摄山。而我的交通线足有50里长,我没有兵力提供足够的保护,我甚至没有兵力保护岸和田和堺城。
    不确定的头绪太多,谁也不知道哪里会杀出一支敌军,或突袭我侧翼,或截断我交通线,或者攻占我的粮弹根本之地,我没有足够的兵力做到面面俱到。强大的炮火可以让我赢得一场战斗,却不足以赢得整个战争,我需要别的武器。
    我的细作不能渗透进幕府高层,我永远不知道威胁来自哪里。时间也不允许我从容布置,无论是团会还是契东都在逼迫我立即决战,我也不愿给幕府军时间恢复士气。敌情不明,仓促上阵,都是兵家大忌,这意味着此战我凶多吉少。
    如此我只好主动给敌人一个计划,让他们按照我给他们的方略用兵,按我划好的路线行军,最终走到我为他们挖掘的坟墓里。
    为什么是阿乾?是啊,为什么是阿乾?阿乾是我的至交好友,阿乾外表粗豪,很容易迷惑人,阿乾忠诚勇武,阿乾机敏过人。
    其实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所有膏血鸟船上的老兄弟,为了全船活命都会毫不犹豫赴死,就像阿义的亲兄,徐德。我们就是这样在暴风雨中活下来的,风雨同舟,生死与共。
    我没有权力要求别人为仴局这条船去死,我只能要求我的老兄弟,除了阿乾还能有谁呐?如果仴局这条船沉了,龙王岛就不可能在东海生存下去。我会失去你,阿义会失去他的丑老婆,妍春会失去他的生父,义政会失去他的亲爹,阿牛会失去他唯一的家。
    活下去,活下去,保护我们珍爱的人,这就是水手的命运。可是活下去很难,有的时候要有人去死,为了更多人活着,只有我无畏的阿妈贼,重义轻生。这就是谁能居甬东,一死谅非难,直到呜呼潮宗意,会见桑土干。。。”
    崇文话说的如此沉痛,浓姬心中难过,她抬起头,摩挲着崇文刚毅的脸庞,默默拭去他眼角的一滴泪珠。
    7月12日终于到来了,天光大亮,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枚方城,生驹山显得朦胧神秘。伙夫在小溪畔汲水,哨位上传来换岗的口令,脚步声渐渐嘈杂起来,不时传来金铁铿锵,提醒人现在是战争状态,随时会把这美丽山河打成人家地狱。
    城主馆客房中,东海商团团老柴德美正在洗漱,富田详太急匆匆闯进来,草草一礼,有些不安的说道:“明美大人,情况不对。”
    柴德美诧异的转头看着年轻的武士,问道:“何事慌张啊。”
    富田详太说道:“天亮前就一直有军队调动,幕府军在大规模换防。”
    柴德美也紧张起来,沉声问道:“你是说,这是要开战的征兆。”
    富田详太点点头,说道:“正是,要让侍卫披甲备马,万一幕府方面要不利于我们,总不能束手就擒。”
    柴德美看了看他的卫队长桦山义政,海贼少年一眼不发,脸色平静如常。几乎一瞬间,柴德美就平静下来,他镇定的说道:“不必,他们真要动手,我们这几个人也抵挡不住。我担心的是堺城方面没有准备,被幕府军打个措手不及。”
    富田详太说道:“父亲大人让我通报明美大人,万一幕府军包围馆驿,我们留下来拖住他们。明美大人冲出去就是,逃到生驹山就能活命,不必顾及我们。”
    柴德美大笑道:“详太你不必多说,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你当我仴局都是不顾义气,贪生怕死之辈么?不要惊慌,请你父备好围棋,我稍后便到。”
    富田详太见柴德美在生死面前镇定自若,心中也安定下来,他长出了一口气,沉声应道:“是!”
    甲长陈尿泥凑到桦山义政面前,低声请示道:“要不要派两个人潜出城去,给大出海报个信?”
    桦山义政面无表情的说道:“幕府还没有明确说法,你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瞎猜么?不要慌,让弟兄们安下心来,加强戒备。”
    桦山义政稳如泰山,和年龄极不相称,让陈尿泥十分佩服。到底是跟着大出海经过大风大浪的,临事不慌,这气度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老海贼叉手施礼,恭恭敬敬的应道:“喏!”躬身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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