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一个多月,妇人带着两个孩子终于抵达了京城,先是找了一个便宜的客栈住下,完了四处打听丈夫许祖光的消息。林淡好心提点:“你同乡说他穿着绿色官袍,应该是六七品的官员,你就着重让人打听这个范围。四处找人询问不是办法,反而容易招惹麻烦,你使几个铜板,请街边的小乞儿帮你打听打听,他们的消息最是灵通。”
    妇人并不应声,却默默照做了。她感觉得到,林淡很看不起自己的丈夫,只这一点就足以构成她们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林淡的法子果然管用,乞丐们整日里在城中游荡,听得多、看得多、知晓得也多,三品往上的官员他们不敢探听,一个六七品小官的消息却是手到擒来,况且这人有名有姓,许祖光,三十一二的年纪,长得清俊,又是从潭州来的,对号入座,人当天就找到了,连同送来的还有一个地址。
    “……他如今是正六品的国子司业,妻妾都有了,妻是御使大夫万忠良的庶女,名叫万秀儿。妾有三个,一个是潭州某员外的千金,早已病死;另两个是该千金的丫鬟,当年赶考的时候随许祖光一起入京,负责照顾他的起居,后被他纳了房。嫡子暂且没有,庶子也无,庶女倒是有一个,就是潭州那位千金留下的,如今八岁。”小乞丐细细禀报完,也不管妇人苍白的脸色,只管伸手讨要赏钱。
    妇人心中绞痛,魂不守舍。
    林淡提醒道:“给钱吧。”
    “哦。”妇人下意识从荷包里掏出几两碎银,递给小乞丐,等人走了才落下两串泪珠。
    她的两个孩子惶惶然地问道:“娘,咱们该怎么办?”爹爹是有了,官也当了,可身边的妻位却被人占去了,那他们的娘呢?
    “御使大夫是个什么官?”妇人在心里默默问道。
    “从二品,负监察百官之责,可递补相位,十分显耀。你那夫婿果然攀上高枝了。如果我是你,我便当许祖光已经死了,这便带着两个孩子归乡,过安生的日子,绝不蹚这潭浑水。许祖光如今不会认你,因为你已是他的……”
    林淡尚未说出“心腹大患”四个字,就被妇人急切打断了:“我为什么要回去?我才是相公明媒正娶的妻子,还给他生了一双儿女,他不可能不认我!我要找他问清楚!”说着说着便让孩子们收拾行李,准备登门。
    林淡还要再劝,却被妇人怒斥一声“闭嘴”,可见她已被林淡戳心的言论逼急了,根本不想再听。
    林淡言尽于此,便也随她去了。
    当天下午,妇人敲响了许家的门,却被门房三番四次撵走,只当她是个疯婆子。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蹲守在不远处的巷子口,终于在傍晚时分看见了打马归来的许祖光,并当街大喊了一声“相公”。
    许祖光惊骇万分,忙把三人带走,安置在城郊的一处别院,又派几个身强体壮的老婆子和家丁看守,不让他们四处走动,又过几天竟使人送来一张休书外加五百两银子,连面都不露就想打发他们回去。
    妇人隐忍多日,内心已极尽煎熬,看见休书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道:“我为他养育儿女,孝顺公婆,操持家务,如今娘家没人了,公婆也入土为安,三不去我占了三条,他凭什么休我?”
    所谓的三不去是指:有所取无所归,不去;与更三年丧,不去;前贫贱后富贵,不去。按照律令,不管妇人嫁给了谁,只这三条做全了,那人都没有资格休弃她,否则必然遭到旁人的非议,为官者更有可能被御史弹劾。
    前来送休书的仆役根本不搭理哭嚎的妇人和惊恐的孩子,只管把他们的行李翻找出来,一阵搜检。
    “婚书呢?你藏在哪儿了?快把婚书交出来!”一名仆役揪住妇人的衣领,凶神恶煞地逼问。他们找遍了各处,却唯独不敢碰两块牌位,再怎样,那也是他们家老爷的爹娘,还是得敬着点。
    妇人连连冷笑,眼角却挂着两行泪。她真是悔啊,悔当初不该不听残魂的话,否则现在不会落到这个下场。许祖光早已不是当初会给她甜给她暖的许祖光了,他是豺狼虎豹,连妻子和儿女都不认。
    仆役狠狠甩了她一巴掌,骂了一句贱人,又把所有东西收走,带回去给老爷亲自检查,却唯独留下了两块牌位。
    找不到婚书,许祖光到底还是亲自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他如今的正妻,万御史的庶女万秀儿。想来也是,许祖光如今的一切都是万御史给的,家里发生那么大的事,他根本瞒不住万秀儿。
    面对锦衣华服、光彩照人的万秀儿,妇人胆怯了。
    林淡可怜她,终究还是提点了一句:“你告诉他们,你就是当年进献药方救了潭州一州之地的林娘子,曾受皇帝亲口嘉奖,乡人也都知道你上进寻夫的事,还派了商队送你入京,若是你无故失踪,必会有人来查问。”
    “说这个干什么?难道他们,他们还想杀了我吗?”妇人在心里询问,目中便不自觉地透出几分恐惧。她的一双儿女却半点危机意识都没有,正用孺慕的眼神看着许祖光。
    “不让你消失,这件事如何善了?”林淡叹了一口气。
    妇人悚然一惊,忙把她的话复述一遍,果见许祖光表情僵硬,万秀儿目中的戾气更重,杀意却凝滞了。
    “淡儿,我们进去聊吧。”许祖光缓和了语气。
    万秀儿则留在厅堂,笑容和蔼地与两个孩子说话。她长得清丽无双,穿得又贵气十足,单看外表,不知比妇人光鲜多少倍。十四五岁的孩子眼皮子浅,心思也单纯,想着万秀儿是大官的女儿,态度便十分乖顺,问什么都说,竟丝毫也不隐瞒。
    但是很可惜,妇人藏婚书和嘉奖令都是背着两个孩子的,万秀儿并未问出什么。
    屋内,许祖光抱住妇人,开始述说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他当年能高中状元,又被万御史榜下捉婿,自然有几分口才,只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妇人的仇恨,将她感动地泪流满面,又许诺了很多好处,只说恨不能与她白头偕老,却没有办法与位高权重的老丈人抗衡。
    “……所以,如今我只能委屈你当个妾室,是我对不住你和孩子,但我的难处,你们应该能体谅。求学不易,为官更不易,这些年,我全靠对你和孩子的思念才撑了下来,我会护着你们的。”许祖光慨然长叹。
    妇人又被他说迷糊了,连连点头答应,并表示当个妾室没什么,只要他们一家人能齐齐整整就行了。
    许祖光又说了一些安抚的话,给足了甜头,这才带着万秀儿走了,并约定翌日早上来接三人归家,让他们别落了东西。
    是夜,妇人彷徨许久的心终于安定了,拿出一个未绣完的荷包,对着烛火继续绣,兰草青竹的图案最适合许祖光佩戴。
    看见她憧憬的笑容,林淡忍了又忍,还是戳破了她的美梦:“你许是不知,一旦为妾,你将来的日子只会比死更痛苦。妾通奴,可买卖,落到正妻的手里随便找个由头就能让你死得悄无声息,你的一双儿女原是嫡子嫡女,如今变成了庶子庶女,地位更是一落千丈。他们不能管你叫娘,只能叫姨娘,万秀儿才是他们的母亲,他们必须敬着,每日给她磕头请安,日后万秀儿生了孩子,他们还得给这个孩子行礼,处处受他辖制。许祖光的财产不会留给他们,只能留给万秀儿的嫡子,去了外面,他们会低人一等,被人看不起。”
    “即便你的儿子走上仕途,也会因为出身而备受诟病,你女儿的婚事你做不了主,只能听凭万秀儿摆布,万秀儿让她嫁给谁,她就得嫁给谁,不得反抗。倘若万秀儿心思歹毒,随便找一个品行不端的人把你的女儿嫁了,你一个地位卑下的妾是没有办法可想的。你且观她今日言行便该知道,她绝非良善之辈,你自贬为妾,就是带着两个孩子往火坑里跳,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妇人听得脸色发白,却还是一直摇头,不肯接受这个现实。
    林淡停顿片刻,又道:“这些年我教你通读史书,你理当知道,庶子又称庶孽,孽通罪,也就是说,庶子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是带着原罪的,不容于嫡系。按照当朝律法,在官宦人家,即便是嫡系全都死绝,家里的爵位和财产也轮不到庶支继承,族老宁愿在五服当中挑一个孩童过继,也不会为了庶支而改动族谱。《魏志·公孙瓒传》,《典略》一篇中记载,瓒表绍罪状,其中一条就是斥他母亲为婢使,实微贱,不可以为人后……损辱袁宗,绍罪九也。你看,就连袁绍那样的大人物,身为庶子也被视为其中一条罪状,你的儿子又算什么?你若是认了这个妾室的身份,你和两个孩子都将万劫不复。”
    林淡说到这里便再不开腔了,妇人却开始瑟瑟发抖,只感觉自己再一次被许祖光蒙骗了。若是没有这缕残魂,她和两个孩子一定会欢欢喜喜地踏进许家,然后在某个悲惨却又无能为力的时刻猛然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地狱!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万秀儿的爹是从二品的大官,就连许祖光都斗不过他,我又能如何?神仙,求你教教我和两个孩子!”妇人凄惶无助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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