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回来之后,每个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越临近过年,苏子珊反而越忧郁了起来。有一天晚上,她没有睡觉,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皎皎明月,不时地喝一口果酒。她心怀浪漫,喜欢小酌。小酌之后,情绪更加翻涌,创作的灵感也更加活跃。
    虽然已经年过五十了,但是她的背影依然如此清丽,而又如此孤独。
    佟童拉了一把凳子,在她身边坐下,问道:“苏女士是不是又在思念远在天国的丈夫?”
    “是啊!”苏子珊微笑道:“不知道他会不会注视着我,还有他的儿子?”
    “他应该会监督我吧!如果我照顾不好你,他就会来梦里找我麻烦——妈,阳台太凉了,还是进去吧!”
    “我再在这里坐一会儿。”苏子珊痴痴地说道:“少年时期不知诗词的意境,只会机械地背诵。如今我全都明白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世间没有比这很美好的祝福了。”
    妈妈一念诗,佟童的心都要融化了。
    他也凝视着那一轮明月,人类将太多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寄托在它身上,几千年以来,它承载了太多故事,自然界中没有比它更浪漫的存在了。
    “妈,我爸快过生日了,你才这么想他吧?等他过生日那天,我们一起去看望他吧!”
    “嗯,带上他爱吃的食物,再带上一瓶小酒。你不知道吧?其实你爸挺喜欢喝酒的。一方面,港城人的基因里面就流淌着酒精;另一方面,也是他性格使然。如果放在古代,你爸爸应该像李白那样,才华横溢,自由自在,喝完酒之后诗兴大发,写出传世名篇。”
    一说起爸爸,妈妈的眼睛里就充满了点点星光,她真的很爱自己的丈夫,那种爱,也包含了满满的崇拜。她说,在古代的戏文里,经常有千金小姐爱上穷书生的桥段,她以前是不相信的,直到遇到了丈夫,她才明白,原来高傲如她,也可以为一个人的才华倾倒,心甘情愿地跟他一起奋斗。
    “如果不是因为’刺芒’,你爸爸不会那么早就离去。”苏子珊伤感地说道:“我们的杂志社意外倒闭,人纷纷离去,你爸爸说着毫不在意,但他难过得要死。在那年春节,他跟你奶奶吵了几句,他气得吐血了。在杂志社彻底关门之后,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乐观幽默,但是我能看得出来,他的情绪已经游走在崩溃的边缘了。在那个年代,根本就没有人关注心理健康,我只能不停地劝他想开点。可是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很多时候我也忍不住发火。在那样的情形下,他的压力一直都很大,曾经感冒两个月都不见好。如果我早点关注他的健康,他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早地离开我了?”
    “妈,每个人的命运都有定数,你千万不要自责。”
    “刺芒”倒闭的原因,苏子珊早就跟儿子说过,那个原因不便跟外人说,佟童便把秘密埋藏在心底。其实白教授是知道的,他委婉地跟佟童说过,“刺芒”被污名化,实在是太不应该了。那些办杂志的学生,都怀揣着对文学的赤诚,那股赤诚不应该被曲解啊!
    佟童只能叹气:“妈,快三十年了,你是不是还在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是,但是我又没什么办法。当年志同道合的那群人早已经散落在天涯了,现在最出名的乔木作家,她在采访中也没透露过在学生时期办杂志的往事。她说,她遭遇了无数次退稿,好不容易才发表了处女作。可她明明很早之前就在’刺芒’上发表过诗作,不知是看不上那首诗,还是担心跟’刺芒’产生联系,从而对她的职业生涯不利,她对那篇处女作只字不提。”
    当年“刺芒”倒闭,不仅影响了舒云开夫妻俩的经济状况,还对他们的前途产生了一定影响。舒云开是学法律的,如果不当律师,他以后是要进政法机关工作的。在那段期间,他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的调查,他得证明自己是无辜的。他一身傲骨,为了他的名声和全家的生计,他不得不低头,不管对方怎么严肃,他都得态度良好地进行配合……想到这些,佟童都堵得慌。妈妈三言两语带过的往事,却是爸爸难以承受的往事。
    苏子珊说道:“在跟你重逢之后,我一边劝自己要知足常乐,不要对过往耿耿于怀,但是我又说服不了自己。你爸爸去世,你又走丢了,那段时间我的精神也崩溃了,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我无法为你们任何一个人讨回公道。现在我过得很好,可是我过得越好,心里的愧疚感就越重。我总是幻想,要是你爸爸还活着,我们一家三口会是多么幸福,他的人生又是如何闪耀。”
    “妈,还有我呢。时光不能倒流,再怎么幻想也没有用。但未来还在我们手中,我爸的公道,我会替他讨回来。就算他无法在现实的人生里闪闪发光,至少要让他在那个世界里过得安心。”
    “嗯,咱们一起。”苏子珊握紧了儿子的手,眼中泪光闪闪:“谢谢你,儿子。”
    “嗐,我是你亲儿子,你跟我这么客气。”
    借这个机会,佟童再次提出,让妈妈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如果真有精神方面的隐患,他们可以提前预防。苏子珊的态度比之前松动了很多,她说道:“我想明白了,我的健康不出问题,就是对你最大的支持。我会做检查的。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不会是等有钱有时间一类的吧?我现在有钱,也有足够的时间。”
    “不是。”苏子珊神秘一笑:“我想让郝老师带我一起去。”
    ……
    这个条件,倒也不是很难,不过佟童还是不好意思开口。妈妈的意思很明显,这让郝老师怎么想?苏子珊笑道:“看来是我让你为难了?不过,我没有别的想法,毕竟郝老师是专业的,就算我真有什么问题,她能给出专业的帮助。”
    “你的目的就只有这些?”
    “嗯。”苏子珊目光澄澈,一点都不像说谎。“你的终身大事你自己决定,我为什么要做那些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佟童陪着笑,还是不停地发愁,要怎么跟郝老师开口?他并没有跟耿小庆复合,但他确实以家人的身份在帮助她。因为耿小庆横亘在他们俩中间,所以佟童都不好意思联系郝老师了。人家郝老师还在一门心思考博士,他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扰她呢?
    他躺在床上,四周一片寂静,楼上突然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不知道是椅子倒了,还是架子倒了,抑或是谁在敲敲打打。已经半夜十二点了,耿小庆还没有睡觉,佟童也不知道她最近在忙什么,反正她挺快乐的,这就足够了。佟童想提醒她,让她不要在大半夜地搞出那些声音来,不过,他不想打击她对生活的积极性。她聪明又有韧劲儿,只要找准了方向,她很快就能做出一番成绩来。
    睡不着,只能看一本晦涩的哲学书来催眠了。但是佟童却把目光落在那本《刺芒》上。当初孟老师就是用这本书将他带进了文学的大门,他还记得,他在走廊上看这本书,风一下子吹到了爸爸写的《刺芒》上。莫名其妙,他就有了流泪的冲动。现在想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或许没有记忆也不是一件坏事,因为对父亲的记忆几乎为零,所以佟童对爸爸的思念也没有那么刻骨铭心。只是想起爸爸遭受的挫折和冤屈,他依旧心疼爸爸。
    在他回到了港城之后,老韩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他应该是喝了酒,情绪很激动,跟他严肃稳重的形象严重不符。他说道:“看着你,我总是想起你爸。如果不是受了那么多委屈,他肯定不会走得那么早。”
    “这些我都知道。”佟童说道:“你喝这么多酒,不会就是因为想起了以前的事吧?”
    “我对不起你爸。”老韩突然哭了起来。中年男人的哭泣真是不好听啊!样子应该也是不好看的。佟童刚要安慰他,他说道:“我要是为你爸说句公道话,可能他会好受一些。可惜,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慰他。安慰有个屁用?换不来钱,也换不回他的名声。”
    “行啦,你不用难过了。你想一想,你那时候只是个办事员,你说句公道话,能改变什么呢?你就应该憋着一股劲,直接当个局长厅长,就是一言九鼎的那种人,那样你才有发言权。说实话,我爸当初没有连累你,就已经很庆幸了。而你把情义放在心里,记了这么多年,已经强过绝大多数人了。”
    听了这番话,老韩得到了安慰,又呜呜地哭个不停。佟童反倒被他的哭声逗笑了,说道:“你再这样哭下去,我就录音了。等你明天酒醒了,我就放给你听。”
    老韩总算老实了。
    以前他总想让佟童跟着他混,他的初衷是不想浪费佟童的天赋,同时,他也想尽自己所能,最大限度地照顾好友的孩子,要不他不会力排众议将佟童留在身边。老韩为自己做的种种努力,佟童始终记在心里。但不知从何时起,老韩再也不再念念叨叨,让佟童回去上班了。用他的话说:“舒雨桐,你真的长大了,你以后不再需要我了。”
    承认后辈的强大,同时也承认了自己的局限,长辈的欣慰总是带有一点心酸的。佟童宽慰道:“我还没有强大到那种地步,叔,总有一天,我还会找你帮忙的。”
    第二天清晨,苏子珊在听着新闻准备早餐,佟童也跟着听了一会儿。新闻里正在说着这个冬天的文化盛事,主播很开心地说,港城大剧院刚刚落成,市民朋友就有眼福了。根据著名作家乔木的长篇小说《哥德堡大教堂》改编的话剧即将上演,港城是乔木的故乡,所以她将演出的首站定在了这里,而不是文化艺术生活更发达的大城市。不少书迷远道而来,乔木也会出现在首演的见面会上,跟书迷、剧迷们度过美好的时光。
    苏子珊正在飞快地切着菜,听到这则消息,她停了下来,看着外面的白雪,喃喃道:“这个冬天……大概过不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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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最后一卷啦~~故事也进入尾声啦~~有条件的大兄弟们努力支持一下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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