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觉道忞溘然长逝,神堂内外复归寂静。路行云细细思量,权衡利弊。
    目前大致情况,崔期颐十有八九被提婆达罗掠去了,若要救出崔期颐,便需以阔阔拉为代价向右贤王满都海交换。但临觉道忞死前又说,崔期颐伤势如今加重,只有阳琏真伽与大慧行思两人合力,方能将她治愈。可是“四逃比丘”属于左贤王蒙巴图克阵营,这一来,或许不可避免要去与左贤王蒙巴图克交涉。
    蒙巴图克与满都海争锋相对,无论倒向那一方,均非万全之策。
    路行云左思右想,忽而萌生出大胆的主意:“我只要救得期颐平安归来便是,苏蛮部内斗谁胜谁败,与我又有什么关系?阔阔拉与牛皮纸是我手上的两个重要筹码,并不冲突。我大可以用阔阔拉从右贤王那里换出期颐,再用牛皮纸换取阳琏真伽与大慧行思救治期颐。临觉道忞不是说了,他们四个和尚并非左贤王的仆从,行事未必全看左贤王的脸色。”如此思定,稍稍烦躁的情绪平稳,长吁了一口气。
    泡龙城的大宫殿由各个小宫殿组成。蒙巴图克住在绿宫,满都海则住在红宫。从提婆达罗与临觉道忞的对话可知,满都海起兵发难,蒙巴图克吓得连夜逃到了城外霜月军大营避祸。再结合泡龙城上下遍列黑甲军的态势综合判断,满都海在两王之争中占据优势,所以其人当下大概仍在红宫坐镇,掌握全局。
    泡龙城宫殿道径错综复杂,即便路行云去过红宫,但离开了神堂,一时半会儿也没能找准方向。沿着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走了许久,眼前景象忽而熟悉起来,但并非是期望中的红宫,而是那日阴差阳错撞见蒙巴图克私通可汗妃子丑事的蓝宫。
    宫前喷泉的破损尚未修复,路行云往里走了两步想要探探有无其他的小路,忽而自思:“去红宫的路上可没经过蓝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等是非之地,还是尽早离开为妙。”于是拔足便走。
    不想正在这时,背后有女子呼喊两句,说的是听不懂的苏蛮语。
    路行云看去,喷泉另一端站着的那女子周身黑袍、面帘半遮,装扮一如神堂圣侍。
    那圣侍见路行云无动于衷,语气加强,似乎很不高兴。路行云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披着的黑甲未除,对方保不准将自己视为了普通士兵。尚在犹豫,那圣侍却抽出把匕首,快步逼来。
    “且慢。“
    轻风拂过蓝宫,卷起丛丛小花,乱花飞絮里,一名二十来岁的少妇,绿妒轻裙、缓步香茵。
    “求别人做事,怎么还凶巴巴的?”
    说的是纯正的中原官话,声音粉腻酥融,令人闻之神摇。
    少妇转过喷泉,迈过鹅卵石路,白足如玉竟不着丝履,小腿修长而光滑,仅覆着一层宝蓝轻纱。视线上移,轻纱直到膝上几寸方为绿裙遮蔽,浑圆丰润的大腿只留有一截雪白,若隐若现。
    “娘娘恕罪。“
    圣侍撇下路行云,急忙在少妇身前单膝跪下,也用汉话回应。
    到了近前,路行云看得清楚,眼前这少妇云髻峨峨、略施粉黛,虽着宽松绿袍,但腰间以一串由琥珀与珍珠穿成的带子紧系,衬得腰肢玲珑有致。下身纤秀紧实的双腿自不必提,上身百花褶连成袍口,露出大半个胸脯,微微可见两片殷红隔着一道又深又长的沟壑,傲然相望。
    少妇轻抬皓腕,环臂那些亮闪闪的手镯铃铛铃铃脆响。她压颈含笑,小巧葱鼻下那一抹豆蔻般的红色最为引人注目:“你是右贤王派来的人吗?”神情间带着几分娇媚,又带着几分圣洁。含羞半露的躯体比之那些一干二净的艳奴,更使人为之血脉贲张。
    路行云担心惹起不必要的麻烦,点点头道:“是。”眼神掠向别处,不好意思直视。
    圣侍突然起身,硬声道:“娘娘,看来宫中传言是真的,奴这就结果了他!”
    少妇忽而脸色一正,颇显庄严雍容:“若传言为真,才需要他帮忙。”
    圣侍连声称是,瞪着路行云不说话。
    路行云看着那少妇挪步向自己靠来,人未到,先嗅一股清香,在鼻中萦绕,极是舒爽。
    “你帮我一个忙好吗?“
    少妇微笑,在距离路行云半拳之地停下,仰头看他,双眼含情如呦呦小鹿,柔情似水。
    路行云生平头次见着如此妖娆多姿的女子,饶是极力克制,亦不禁浑身燥热。
    “好吗?”少妇再问,轻轻摇晃,甚至带着娇嗔。胸前汹涌,夺人心魄。
    路行云道:“不、不知能帮到娘娘什么?”
    少妇娇笑,伸出手指灵动地在路行云面前一挑,余香不绝:“你先跟我来吧。”说完,似是料定路行云会跟上,自顾自往十余步外蓝砖砌成的宫殿走去。
    路行云暗想:“这恐怕便是那日与蒙巴图克幽会的女子,荣利可汗的妃子。”那少妇虽说风情万种,但他心中而今只念着崔期颐的安危,一瞬之后,自是稳下了心神,“两王相争,她也听到风声。那圣侍对我颇怀敌意,她为何还要我帮忙?”
    此时,圣侍道:“娘娘邀你同行,你不走吗?不走,只有死路一条。”说罢,清啸一声,登时从蓝色宫殿方向,又跳出两名圣侍。
    三名圣侍均手持匕首,将路行云围在当中,虎视眈眈。少妇转身,对他嫣然一笑。
    路行云寻思:”且去看看,若能得些有利的情报,届时也可用在与右贤王谈判中。“神堂外,他见识过圣侍的身手。老实说,光论武功,即便以一敌三,他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可是,圣侍那伤口自愈的稀奇能力让他很是忌惮,若无必要,他不愿意与她们纠缠不休。
    少妇见路行云跟上,继续前进。
    不多时到了蓝色宫殿门前,门上挂着汉字牌匾“秋月观”。
    路行云道:“娘娘是中原人?”
    少妇笑道:“我少时曾在京城秋月观住过一阵子,不知少侠知不知道,就在道政坊与进德坊之间,离卷云亭不远。自嫁来此地,独在异乡,每每思乡情切,便斗胆恳求可汗,将蓝宫改为了秋月观,聊以换取些微昔年闺中风暖、陌上草熏的意味罢了。”
    路行云点点头,猛然惊觉,结结巴巴道:“娘娘难道已经知道了我的......”
    少妇抿嘴笑道:“苏蛮士兵哪有汉话说得有你这般好的?不用我猜,是你自己交代的。”
    路行云回想方才场面,暗自叹气,自己的定力,终究还没练到家。
    三名圣侍都束手规规矩矩留在门外,两人对话无人听见。
    少妇继而道:“不过无妨,你帮我个忙,我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路行云道:“什么忙?”抬眼看,前殿堂内,摆着方方正正一张床。
    大堂宽阔,别无陈设,空空荡荡的空间,只有这一张床,显得极为突兀诡异。这还不算,绕床四周,摆着一盏盏拳头大的油灯,灯灯相连,犹如长蛇。火苗窜动,将床体照映得极为通透,莹莹反光。原来,这张床并非木材质地,亦非其他常见材质,竟是由一整块寒冰雕琢而成。
    路行云发现床上安安静静还躺着个人,好生讶异。
    少妇说道:“这张床材质取自极北霜海中心的万年寒岛冰晶,寒气之烈,当世无匹。即便猛火烧灼,也不会融化半分,你靠近试试。”
    路行云依言而行,走近几步,顿时感受到一股极其强烈的寒意袭遍全身,直似在数九寒冬落入冰湖,又似在腊月飞雪掉进风洞,情不自禁双臂合抱。
    “这张冰霜床是极寒极阴之物,女子体性为寒,若近到半步,必冻僵倒下,所以向来只阳刚气盛的男子才能触碰。“少妇说到这里,从门外跑来一名圣侍,将一件华贵的黑貂大氅给她披上御寒,她顺手拢了拢氅衣,遮住裸露的肌肤,”我是可汗的妃子,赐号为‘兰’,这里是我的寝宫,平素除了可汗,男子若无公干,只容女官女仆出入。我要动这冰霜床,只能求你帮忙。“
    路行云边听她说,边凝目注视床上躺着的那人。但见酷寒的白气缭绕间,是一名老人。老人的胡子都已花白,脸上亦无血色,布满了沟壑横纹,显然饱经风霜。
    老人衣着精致,须髯头发也精心打理过,虽双目紧闭,但鹰眉狮鼻,依稀可见昔日威严模样。
    “娘娘,我要怎么做?“
    寒气逼人,路行云站了不过一小会儿,就已经四肢冰冷,赶忙催动元气护体。
    “你将这根针插在他的右侧的太阳穴上。“
    兰妃瑟瑟发抖着,手从大氅中探出,递过来一个小布包。
    路行云接了布包展开,里头裹着一根中指般长的金针。
    “只有这样吗?“
    “不。“兰妃摇摇头,”等金针插入,他必将狂性大作,那时候,需要你死死将他按在冰霜床上,坚持一炷香的功夫,等他狂性消退便是了。“
    “狂性大发?“路行云皱皱眉。
    兰妃道:“你别担心,金针插入,导出他体内寒窒之气,他脉络初通,气息紊乱,便会带起狂乱。但既不咬人、也不打人,你只需制住他,不要让他太快离开冰霜床,导致阴阳失调即可。一炷香后,冰霜床的寒气均匀分布在他体内,他便能恢复正常。”
    路行云道:“娘娘也是武道中人?怎么对人体气息运转之理如此熟悉?”
    兰妃笑道:“少侠误会了,我不会武功,我是听别人说的。”
    路行云喃喃道:“别人说的......恢复正常?他现在......现在莫非.......”
    兰妃娇嗔道:“少侠,你就别犹犹豫豫的了,快快插入金针吧。”
    路行云点头,当即就要取针刺向老人的太阳穴,不想当是时,却蓦然觉察到,老人的双目中,闪现一缕幽光,不由自主停手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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