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自天地相交的白线处透出,放射出万道光芒。迎着马车,满眼霞光。
    路行云扶额凝望,灰色的僧袍、紫檀色的佛珠,马车顶部站着的两个身影逐渐清晰。
    拉车的驽马似乎受了惊吓,撒开四蹄越跑越疯。车轱辘在崎岖不平的荒野中转动,不断磕在突兀的石块土垒上,剧烈颠簸摇晃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裂开。
    终于,距离山洞还有二十步,驽马被一道深堑绊倒仆地。噼里啪啦,缰绳辔头齐齐脱断,左侧的轮子径直迸飞了出去,车厢也在同一时刻向着一侧倾倒,车厢顶部的两个人则及时纵身跳跃,相继落在陷于尘土的车厢前。
    驽马挣扎起来,哀嘶不绝,拖着残缰断绳飞驰向远方。路行云看到,车厢的帘幕掀起,一柄钩镰枪先探,紧接着,灰头土脸的定淳从里头钻了出来。
    路行云看到了定淳,车前并立的两人也看到了路行云。
    “哦,是你。”
    左边的僧人长眉飘动,慈眉善目,正是“四逃比丘”之一的阳琏真伽。右侧尖嘴猴腮的老僧则是“四逃比丘”中的另一人,大慧行思。
    “组长。”
    定淳重重拄枪在地,面有喜色,他钩镰枪头部的裹布已经卸下。
    路行云朝定淳点点头,对阳琏真伽于大慧行思道:“二位大师别来无恙,天大地大,不想又在这里相逢了。”又道,“且不知二位大师有何见教。”
    大慧行思面色阴郁,尖着嗓音道:“见教不敢当,但想见一人而已。”
    “什么人?”路行云明知故问。
    大慧行思冷肃道:“不必装傻充愣了。玉林通秀呢?他在哪里?”
    路行云如实道:“不瞒二位,玉林通秀大师已经圆寂了。”
    “你、你杀了他?”
    大慧行思浑身一震,转视阳琏真伽,两人脸上皆有惊异之色。
    路行云道:“玉林通秀大师武功卓绝,我是没本事杀的,下手的另有其人。”
    大慧行思咬咬牙道:“玉林通秀的肉身何在?”
    路行云叹口气道:“他被天雷击灭,化作灰烬,尸骨无存。”
    大慧行思勃然大怒,喝道:“胡说八道!小子,我二人就在眼前,还敢当面欺瞒?你用了什么歹毒的奸计害了玉林通秀,从实招来!”
    路行云道:“我说的句句属实。”
    大慧行思道:“杀了人还要毁尸灭迹,嚯嚯,路行云,你真好手段,我小看你了。”
    阳琏真伽长叹一声,自言自语:“唉,到头来,两张牛皮纸,都收不回来吗?”
    路行云听到“牛皮纸”三字,心中一动,但大慧行思先道:“真伽老兄,临觉道忞的牛皮纸或许别有藏处,但玉林通秀的牛皮纸必定是给这路行云窃去了。什么天雷击灭、化作灰烬,一听就是假话!”
    阳琏真伽道:“那该怎么办?”
    大慧行思硬声说道:“拿下路行云,撬开他的嘴,看看里面有没有牛皮纸。”
    路行云道:“二位大师莫要相逼,有话好说。我与左贤王有约定,在没见到他前,你们都不能动我。”
    大慧行思冷笑不迭:“约定?哼,不就是找回小公主吗?不需要你,我们已经找到了。”
    路行云闻言一惊,顾视定淳,只听阳琏真伽道:“我与行思老兄本在泡龙城外奉命行动,击杀意欲渗透进霜月军大营的敌方细作,谁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竟无意间搜到了小公主的踪迹。”
    定淳满脸愧疚道:“当时小公主口渴,小僧外出找水,与他们撞见。小僧找了个理由偷跑回去,好在寻到了辆马车,护着小公主跑到这里,没想到还是给他们追上了。”
    阳琏真伽道:“这位小师父,你的‘内丹龙璧功’造诣不浅啊,我与行思老兄险些就因为你的‘龙闸’功亏一篑了。”
    路行云疑惑道:“‘龙闸’是什么?”
    定淳解释道:“是‘内丹龙璧功’的一种守势,施展出来效果极佳,可以利用元气将对手的经脉暂时扣住,如闸门挡水,使之自身元气难以周转。”
    大慧行思哼哼道:“起初我俩不知道你这个小和尚竟会使‘内丹龙璧功’,最初追上马车时一时疏忽大意,才让你断后成功,有机会跑远。”
    定淳道:“终究是功夫没练到家,闸不住二位大师。”
    阳琏真伽道:“青光寺四大神功,会的人寥寥无几,有资格修练‘内丹龙璧功’的更是凤毛麟角。小师父,你法号是什么,尊师是谁?”
    定淳道:“小僧赏峰院定淳,家师妙明长老。”
    阳琏真伽点着头道:“妙明长老宅心仁厚,是你寺里为数不多的好人,也只有他,才能清静寡欲,练习‘内丹龙璧功’。你继承了他的衣钵,说明你的心地也很纯良。”
    定淳大摇其头道:“大师此言差矣,我寺僧侣,个个必修佛经,早晚功课日日不辍,明心净性、与世无争,都是一心向佛的好人,小僧能练‘内丹龙璧功’,只是阴差阳错罢了。”
    阳琏真伽笑笑道:“小师父不必谦虚了。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说的没错。这几十年来,我等早已看穿了中原佛门的种种虚假鬼祟,早不屑做那些浮于表面的无用功了。你心思单纯,出淤泥而不染,是大大的好事,往后说不定能一莲托生,去往九品莲台。”佛门中,一莲托生代指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九品莲台则是阿弥陀佛的净土。
    定淳道:“只要潜心修练,人人皆可得大造化。二位大师功底深厚,切莫再错。”
    大慧行思哑然失笑:“小和尚,你在点化我们吗?”
    定淳脸一红,道:“不敢,二位大师功力深厚,内心自有明台清镜。”
    阳琏真伽露出一丝苦涩的笑道:“我们犯下太多罪孽,轮回来生、修成正果之事,早不奢望了。唯求此生此世能参破禅机、一窥真理,也不枉费大半生呕心沥血。”
    路行云问道:“真伽大师,‘参破禅机、一窥真理’,此言何意?”
    大慧行思冷冷道:“你问的也太多了,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路行云无奈道:“路某指天誓日,虽曾与玉林通秀大师交过手,但他不是我杀的。他的躯体,的的确确已经化为了灰烬。”
    大慧行思摇头切齿:“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神情又是愤恨,又是惋惜。
    阳琏真伽思忖片刻,合掌温言道:“路施主、定淳师父,你们不愿意透露玉林通秀的消息便罢,此间若有难言之隐,往后化解开了,再找机会交流就是。但是今日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把小公主带回去。路少侠,这是你与左贤王的约定,总不会再为难了吧?”
    路行云道:“定淳师父,小公主在......在车里?”
    定淳答道:“是,不过刚才车厢翻倒,不巧撞了额头,昏过去了。”
    大慧行思道:“小和尚,这下你没理由阻拦了。”
    定淳看向路行云,路行云沉默半晌,声音低缓道:“不行,你们不能带走小公主。”
    大慧行思登时色变,眉毛口鼻挤在一起:“你说什么?”
    路行云坦然以对,正色直言道:“我的朋友被人劫走了,我要用小公主换回她。”
    大慧行思气得面红耳赤,阳琏真伽幽幽道:“若没猜错,你要想把小公主送给右贤王。”
    路行云道:“大可汗已醒了,你们还分什么左贤王、右贤王的?本来我可以把小公主交给你们,但是右贤王手底下的番僧把我朋友抢去,番僧的心思我摸不透,为了保险起见,我暂时还不能放了小公主,希望你们能够谅解。”
    阳琏真伽与大慧行思对视一眼,沉吟少许,道:“路少侠,你放心,大可汗出来主政,左贤王与右贤王冰释前嫌,还是一家人,你现在把小公主交给我们,你的朋友后续也会安全归来的。”
    大慧行思点头道:“正是如此。”
    路行云尚在犹豫,定淳面色严正道:“二位大师说的不是实情,就在昨日,小僧在城外,可亲眼见着了几番混战。兵马从城外杀到城内,又从城内杀到城外,伏尸遍野。就小僧离开之际,大战仍在胶着。”
    阳琏真伽眉头一跳:“这......”
    路行云顿时警觉,道:“二位大师,这是怎么回事?”
    阳琏真伽还想自圆其说,大慧行思早不耐烦,尖声道:“真伽老兄,你还与他们废话什么?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还怕他们不成?”
    路行云撤步躬身道:“二位大师要来强的?”
    阳琏真伽叹着气,说道:“我也不想,只是路少侠,你既不愿说出玉林通秀的去向,也不愿交出小公主,终归欺人太甚在先。”更道,“实情正如定淳师父说的那样,泡龙城不太平,我们不会答应你把小公主带给右贤王的。”
    路行云心下好不惊讶,还在思索城内外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对面大慧行思呼啸而起,大呼道:“啰啰嗦嗦半日,比不上我一掌来得痛快!”起势之际,周身燃起明火,虽然跃动缭绕,却全然不伤他纤毫。
    “‘座狮地狱功’来了!”
    路行云深知此功厉害之极,火势扑面袭来,他并不硬接,足尖连点几下,向后退却。
    “组长,我来帮你!”
    定淳舞动钩镰枪,虎虎生风,拔足才走一步,身畔阳琏真伽飘然而至,双目似闭非闭,嘴里念念有词:“世间枪术派别繁多,但论高明,还得推青光寺与神流宗为最。青光寺枪术大开大合,挥扫为主,利在防守;神流宗枪术矫捷奇诡,转刺腿脚,利在进攻。我曾领教过神流宗的枪术,自愧弗如,这次就再来领教领教青光寺的高招!”说罢,催动元气,四野灰蒙蒙的,他的身上却如敷一层白色荧光,华洁异常。
    路行云与定淳无法会合,只能各自为战。
    “座狮地狱功“霸道,路行云十分忌惮,即便持剑在手,还是连连闪避,不挡一下。且战且退,到得山洞口子上,心道:“不成,若进洞,空间狭小,这老和尚一招邪火放出来,我死无葬生之地。”于是趁着大慧行思发功时候,往山洞一侧扑倒。
    大慧行思步步紧逼,叫道:“哪里走!”双掌明焰翻腾,火舌舔舐。
    路行云正在计较御敌之策,不想洞口突然有人出现。
    大慧行思大惊失色,以为另有敌人偷袭,当下不假思索,一掌呼出。但听砰地闷响,路行云睁目看去,那沉沉一掌,竟结结实实打在了阿兰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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