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仞苏醒已久。
    不同于因为当年那战失去双臂,或者失去双眸的两位师兄,大道断绝的邢仞,虽然无法将修行境界继续向前推进,但因为性子里的放浪以及那尊青玉酒葫的寄托,青山小师叔的八师兄还偶有人间显迹。
    腰悬酒葫的男子,从来都是披散着头发,形态散漫地行走世间,手中也从来都握着一柄剑。
    他也只出一剑。
    修行归一剑道的邢仞,被老峰主称为拙峰乃至整座青山之中,上一辈天资最甚者,以三座剑楼踏足山巅的邢仞,悟道之时天地送贺,同辈剑修无人可及。
    那一代,邢仞压下的可不仅仅是拙峰之中威名赫赫的数子,还有江湖中久负盛名的一众剑道大拿。
    甚至于在邢仞意气最为风发之时,出山游历世间的少年郎,被人族天下游戏人间的至尊亲口称赞,若早生二十年,可与天下剑甲争锋。
    那个时候,还是陈剑声一袭白衣白剑,以天上剑仙一称傲立世间的时代。
    青山拙峰那时的小师弟,却偏偏要穿一身黑衣,仗剑人间,与剑甲争雄。
    可以说,陈剑声与邢仞,便是两个连续的时代,剑道天赋真正巅峰的象征。
    冥海一战之后,修行路就此断绝的邢仞,虽然再不能走到历代剑甲的高度,但山巅境的所谓同辈之内,他手中的那柄剑,便是真正的巅峰。
    剑名。
    铁壁。
    这一柄并非取自青山剑岭的剑器,乃是邢仞的一众师长,刻意搜寻材料为之打造,剑器造型方正,长约四尺,周身呈现一片如若深渊的墨色。
    铁壁二字,象征的只是绝对的坚韧。
    这一柄以众多珍材铸造的剑器,并不像青山至高四剑那般蕴含莫名伟力,铁壁从铸造伊始,便是只为追求剑身坚韧,从而达到足以承载归一道强横剑气的程度。
    大道三千,其中剑道一途更是百花齐绽,但人族天下自剑道有记载以来,归一剑道从来都是其中至高,是杀伐伟力不可估量的大道。
    因此,那片黄沙之中的围杀,虽然一人一剑直面十二人,但邢仞的嘴角,却始终只有一道散漫笑意。
    十二位山巅九境,只需十二剑。
    铁壁向前,邢仞踏出了第一步。
    于是剑客背后,血花飞溅,一位山巅境辅星,原本向前冲杀的身影就此僵在半途,辅星的嘴唇微微张阖,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直至数息时间过去,才在其余辅星以及支辰茫然甚至惊惧的眼神中,从脖颈之间蔓延出一道血线,随后殒命倒地。
    而腰悬青绳的邢仞,早已摘下酒壶,一边倚剑自酌,一边眯眼哼着小曲儿。
    这位浑身衣衫松垮,尽是散漫的青山剑修眼中,好似全然不在意四周如若虎狼环伺一般,牢牢包围着自己的其余星辰。
    他也的确无需在意,那些原本眸中全是嗜血一般猩红的星辰,因为邢仞刚刚这随意一剑,此刻已然完全推翻了脑海之中关于夜幕卷宗的记载。
    青山拙峰的那些剑修,实在太久未曾出世,因为当年那一战留下的伤病,也使得夜幕这些年,放下了对拙峰数子的着重关注。
    夜幕当中的记载,关于邢仞近年来只有极其微少的更新,而对其实力的判断,更是停留于大概十数年前。
    大道断绝,终归只能是山巅。
    但却是与夜幕那些辅星全然不同的山巅。
    于是,十一位星辰,再不似虎狼,而如鬣狗散犬。
    提着酒葫的剑客喉间一阵吞咽,虽然满意地打了个酒嗝,但脸上也因此泛起两坨淡淡的红晕。
    于是,三分微醺的邢仞再次抬手,一声笑谈。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那一柄漆黑如墨的铁壁,随着剑客衣袖飘摇,转瞬间挪移至十一位星辰一侧,这一次,邢仞出了两剑。
    于是,一位支辰一位辅星应声倒下。
    剑尖仍在滴血。
    重新提起酒葫的剑客,却并未回头,那四句传自万载以前,那座皇朝大唐的诗句,与太白剑仙之名,一齐响彻今朝。
    太白乃是杀星,他邢仞又如何不是?
    酒水自剑客嘴角洒落,浸染了胸前大片衣襟,邢仞却是满不在意的将铁壁插在背后,身体随之后仰下去,整个身体以剑柄和双足为支点,上半身仰躺,再次抬起酒葫。
    云端有剑气缭绕。
    于是,剑客抬手遮了遮双眸,随后闭上眼,任而酒水自葫口囫囵倒出,伸出左手扯开胸口处本就松散的衣袍,随意地上下挠动。
    酒香四溢,那些围在邢仞四周的夜幕星辰,却全无半分醉意。
    四位辅星对视一眼,邢仞如此放浪的姿态,无疑是对夜幕的挑衅和不屑,但足足九位星辰之中,却无一人眼底有着愤怒和屈辱,唯有凝重。
    负责围杀邢仞的星辰当中,领头者名唤天官,乃是天梁座下辅星之一,走得是刚正之道,行走世间,百无禁忌。
    但此时此刻,每当那位原本是应当被围杀的剑客握住剑器,天官心头都不免为之一颤,满是忌惮。
    于是,邢仞将剑器插入黄沙当中,双手离开剑器的刹那,天官眉眼一凝,双手微微用力,握紧了掌中的长刀。
    剑客双手离剑,于厮杀当中绝对是大忌。
    天官自然知晓,处于围杀当中的邢仞胆敢如此作态,自然有所依仗,但根基损毁乃是事实,邢仞大道再如何强盛,底牌再如何强大,他也只是个山巅。
    而此刻的九位星辰之中,却还有四位山巅,五位九境支辰。
    这是毫无疑问的压倒性实力。
    更何况,邢仞并未手执铁壁。
    于是,当那位抬头自指尖缝隙当中窥探天空的剑客身侧,有第一滴酒水自衣袍边缘凝聚成型,落地捡入黄沙的刹那,四周风沙骤起。
    有九道光影,转瞬杀来。
    铁壁之上,邢仞摇头一笑。
    那些酒水唤起的醉意当中,剑客的眉眼深处似是出现了刹那的恍惚,他在抬头看天,但指缝之间却只有一人,那是一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穿着湛蓝色衣袍背负着双手,在云端笑着倒退的少女。
    少女的眼中,黑衣黑剑的游侠儿剑客,却是胯下御着白马银鞍,晃动着侠客帽上的胡缨,满是宠溺。
    随后,是刀光剑影。
    少女与白马游侠,一齐破碎在了指缝的光影之间,只留下了一壶浊酒,以及剑客十指的老茧。
    还有一地鲜血。
    掠行至邢仞身侧的那些星辰,并未注意到自他们抬脚的那刻,那位剑客眼眸深处刹那升起的剑光,以及那一句低声喃喃。
    那一句是——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于是,铁壁四周无数剑气呼啸而起,盘绕于邢仞身侧,在那剑客起身的刹那,与随着衣衫飘落的酒水,交织成为一柄透明如若无物的剑器。
    天官并未看到这柄剑器,但当邢仞放下酒葫看向自己的刹那,这位在山巅大道行走已久的辅星,却看见了剑客右手曲起的五指。
    那是剑客握剑的姿势。
    天官心头一动,明显的察觉到几分不对劲,但九位星辰杀招已成,与那柄铁壁只有数步之遥,再无退路,所以,天官狠狠一咬牙,体内血气交织萦绕于长刀之上,开始以性命搏杀。
    而邢仞已然迈步。
    眨眼间便是九步,这九步实在太快,甚至于光影转圜之间,看起来就像是先行出招的九位星辰,被那一道剑影逆向冲杀。
    于是,当邢仞九步迈出,那柄掌中的剑器终于有了颜色,是一片猩红。
    如血。
    剑客散去了掌中的剑器,随后再次抬起酒壶,饮酒,向前一步。
    第十步。
    邢仞的身形随着这一步骤然佝偻,那些破烂的衣袍之间,胸前一道刀伤格为刺目,在酒水的冲击下刺激着剑客的心神,但邢仞的眉宇之间唯有平静,如水死寂。
    铁壁之前,那些原本向着此处冲杀而来的星辰,则在那剑客再次散漫弯腰的刹那,于心口脖间露出道道血迹,随后跌落。
    本是以死志搏杀的天官,乃是一众星辰中实力最为强盛之人,所以他才能在那剑光闪烁的刹那,斩出手中的长刀,给邢仞胸口留下那道刀伤。
    但天官仍是不明白,也不敢相信,这位根基已经破灭的剑客,为何这一招的速度如此之快,威力如此之盛,竟甚生灭云端。
    所以,这位脖颈间有着一道剑痕的辅星,倒地之时,面容直直看向那柄铁壁,眼中满是不甘。
    但也只有不甘。
    邢仞唤回了铁壁,随后将剑器插回腰间,迎着那些裹挟着鲜血的腥风,背对着那位手执沉渊的小师弟,轻轻一叹。
    十步,九剑,八方星辰。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满是萧瑟。
    但这萧瑟只是刹那,因为这一剑动用太多气力的剑客,在胸前伤势的牵引之下,身体便不可避免地微微一颤,随后跌坐于黄沙之中,扯动这嘴角不断哀吼。
    于是,那位原本默默站在远处的青山小师叔,不由得摇头笑了笑,随后一步跃出,落足于邢仞背后,扶住这位八师兄的后辈,将视线看向前方更远处。
    有一颗松,傲立沙尘之间。
    如磐如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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