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水鼠堤
    且说风雨钟凝聚的云气引得江洪暴发,城郊四野低洼之处,都被大水淹没。雁营的舢板队离了灵州城,隐匿了行踪,从水路奔着黄天荡而行,途中满目所见,尽是洪荒浩劫过后的凄凉景象。
    谁知行到半途,忽然遇到一只三眼老狐。那老狐胯下骑着个南瓜,远远地渡水而来,转眼间就到了众人身边。雁排李四见这老狐行迹诡异,不知主何吉凶,当下动了杀机,张弓搭箭就要将其一举射杀。
    张小辫儿在舢板上看得真切,想起自己先前曾在荒葬岭见过此狐。当时它被野狗追得走投无路,被迫吐丹逃生,随后张小辫儿诱杀鞑子犬的时候,顺手从恶犬腹中剖出了狐玉。这枚玉丹是那老狐吞吐日月精华多年所得,岂肯轻易失却?它此时渡水前来,多半是想向张小辫儿讨回狐玉。
    张小辫儿虽然是个好管闲事的祖宗,专撞没头祸的太岁,但眼下军情紧迫,当务之急是要去黄天荡设伏。他一生荣华富贵的成败都系于此战,哪敢掉以轻心,自然不肯为了一枚狐玉旁生枝节。念及此处,他赶紧拦住雁排李四的弓箭,说那是狐仙也未可知,大凡物之异常者,绝不可轻易加害,否则必然招灾引祸,不妨留它一条生路。
    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救了一条赤炼红蛇,从而登基坐了江山;医圣孙思邈年轻时治过井底的老龙,才有幸得授四卷奇书,从此医术大进,可见凡是非常之物,大多有其灵性。倘若不曾为祸人间,都不应该随便坏了它们的性命,积德者遇福,种祸者埋怨,冥冥之中因果关联,往往都有吉凶报应跟在后头。
    雁排李四听得分明,奇道:“原来如此。”只得把雁头弯弓收了。就见张小辫儿从怀中摸出狐玉,放在掌中一招,那老狐遥相望见,也似是有灵有识。它本来躲在荒山穷谷之地,大水一到,山里边有无数走兽都被淹死,这老狐为躲洪荒,才骑着南瓜浮水避祸,侥幸得以逃脱性命。它也不知挣扎着漂流了多少时日,没想到天数偶然,机缘凑巧,竟能遇着雁营取回了玉丹,真是“水中失宝宝再回,海底捞针针已得”。那狐待到近前,一口衔了玉珠吞落腹中,随后再也不向雁营众人多看一眼,自以狐尾拨水,乘在瓜上去得远了,不多时转入一片山坡背后,不见了踪影。
    人心之中的善恶,原本只在一念之间,不管是在暗室之内,还是在造次之间,一动恶念,凶鬼便至;反过来也是,倘若你善意萌生,自然就有福神跟随。张小辫儿难得生出一念之仁,让雁排李四放过了三眼老狐,自以为是积德行善的举动,却未能辨明妖邪善恶,此事究竟是吉是凶,还留着一段后话要说,眼下暂且不表。
    雁营舢板队又行出十余里,遥看前方水面浩大,丛丛生长的芦苇渐行渐密,总算是进入了黄天荡地界。船到荡中,四望无际,一阵阵朔风吹过,使得散碎芦絮漫天飘飞。灰蒙蒙的天空中,偶尔有几只离群的孤雁哀哀而过,也不知是投奔何方,正是“水近万芦吹絮乱,天空雁阵比人轻”。
    雁排李四为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指点地势:“这片荡子本是片半涸的湖沼,历来都是野雁南北迁徙的必经之地。北近大江,南压六州,覆着不知多少里数,形势果是险恶。荡中更有无数水鼠衔草结泥筑成的天然堤坝,形如三环套月。鼠坝造化奇绝,能够调节湖水涨落,所以不管外边有多大的洪水经过,荡子里的水位也不会变化,一年到头,总是半水半泥。雁民自古就在这黄天荡里捕鱼猎雁为生,识得各处坑洼沼泽和水面深浅。”
    围攻灵州的太平军没有水师接应,如今断了粮草供给,只能从陆路向南撤退,但是附近的官道多被洪水毁坏,太平军连日激战,始终打不下灵州城,再拖下去就会陷入进退无路的绝境,所以他们不得不从黄天荡中的水鼠堤上南逃。
    身为雁营营官的张三爷,可对行军打仗、排兵布阵之事一窍不通。想那粤寇来势极大,自己这边只不过一营弟兄,往多了说还不足千人,数量悬殊,大战来临之际,不免有些担心难以应对。
    好在雁排李四曾随着老雁头久经战阵,只因他们雁民雁户多为响马出身,虽然被收编成了灵州团勇后屡立战功,却仍有一世洗刷不掉的案底,始终难以取得官府的信任,但他与营官张小辫儿结为了异姓兄弟,自然要竭尽所能相助。他泰然自若地说:“三哥不必忧虑,兵来将挡,水来土埋,这股长毛中的精锐不过十之一二,其余都是裹卷而来的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何况这黄天荡是雁营老巢,水路错综复杂,外人绝难识得。到了咱这一亩三分地,管教那些粤寇有来无回,来一个咱宰一个,来两个咱杀一双,我只愁他人马来得不够多。”
    雁排李四说完,抬手命众团勇停住舢板,营中每个兵勇都带着一只雁哨。这哨是用野雁脑壳打穿了制作而成,吹响了呜呜咽咽,曲声极尽哀愁凄苦,还可模仿雁鸣雁啼,此刻同时吹动起来,四野皆闻。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两个外行,不知为何满营都吹雁哨,正待要问,就见周围的芦苇水巷深处,忽然涌出无数竹排,排上之辈,多是头插雁翎,身披蓑衣的猎户打扮,而手中所持,尽是杀人的利器,无非是土铳、竹标、渔叉、梭镖、雁翎刀。
    原来当初老雁头为了在乱世中谋条生路,带着许多雁民去灵州做了团勇,但荡子里仍然留下了不少雁户。这些人里边虽然不乏老弱妇孺,但真要全伙出来,其中能够提刀杀人的,也足有不下两千之众,至今还是在黄天荡里做些月黑杀人、风高放火、有肉同吃、无粮同饿的勾当。
    雁营兵勇都是黄天荡里的子弟,双方相见,俱是欢喜,大伙儿闻听老雁头阵亡的消息,念其往日恩情,不免尽皆哀叹,咬牙切齿地要为老首领报仇雪恨,待到悲愤之情稍止,雁排李四便为一众雁民响马们引见张小辫儿。李四说张三哥是个义气过人、手段慷慨的好汉,荒葬岭神獒、筷子城老鼠和尚、躲藏在提督府的白塔真人,都被三爷亲自擒杀,真是为民除害,人皆称快。不仅如此,这位张三爷更学了一身猫仙谭道人留下的本领,深得巡抚大人的赏识,如今咱雁营兄弟们都追随着他杀贼立功。
    雁排李四是老雁头之后,论起武艺见识来,他更是数千雁户里一等一的好汉。那些雁民听他是如此说的,无不信以为真,都争着过来与张小辫儿结拜。
    张小辫儿暗道一声:“惭愧,想我张三也能得有今日的名头?”当下厚着脸皮对众雁民说道:“也不知前世烧了多少高香,使得这辈子能结交到这么多兄弟,真不枉小弟我为人一世了。我张三是个一刀两断的性子,从不学那粘皮带骨拐弯抹角的腔调,今日前来,正是要在这黄天荡里与粤寇厮杀一场,还望各位好汉鼎力相助。有道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与其自甘埋没在尘埃草莽之中,何不轰轰烈烈做回好汉,若能立下一场平寇定乱的不世奇功,必能千秋万古,传颂不朽,也好让后世知道天底下曾有过咱们雁营的字号。”
    张小辫儿更知雁民都是穷苦出身,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对这伙人单单晓以大义,说什么忠君爱国、青史留名的空头话可不顶用,于是又信口胡编说:“自从粤寇作乱以来,从南到北冲州撞府,席卷了不知多少金银财帛在身,这些非分所得,可比过往的贩货行商之辈肥得多。而且据说这股粤寇的首脑,曾是个有名的大海盗,在海上劫过不少洋人货船,身上有大把的金洋钱在,另外想必那些做过海盗海匪的人物,也必定探寻过龙宫海藏,所获之物自然都是奇珍异宝。珠是夜光珠,玉是盈尺璧。现在朝廷上不分大事小情,无不以平贼定寇为先,只求各地尽早剿灭粤寇,而那些长毛的贼赃所得,谁有本事有胆子拿了,就他奶奶算是谁的,往后官家绝不追究。”
    先前张小辫儿曾给雁营兵勇们分过一些金洋钱。金洋钱是民间的称呼,其实就是异域海外的金币,虽然在大清国里不能正式流通,但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真金白银。又铸造得格外精致考究,谁见了不喜爱?所以往往要价极昂,远远超出了金洋钱本身的市值。雁民们听了粤寇身边携有金银财宝这些消息,果然群情振奋,纷纷表示愿效死力杀敌。
    另外雁排李四还与周边的一些响马惯有勾结,安排人传出飞雁令,把附近能召集来的响马子都找来。眼下战乱连着天灾,各处都没了活路,见有这能发横财的勾当,都肯铤而走险,一天之内就聚集了三五千人马,水旱两路分为数队,各有雁营中的哨官统辖,又预备下土铳土炮,多削竹枪乱箭,乘在雁排上到处埋伏。
    等到第二天天刚破晓,就有探子来报,已经望见太平军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军卒密密麻麻犹如蝼蚁一般,队伍铺天盖地,见头不见尾,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马。雁排李四命各队人马分散到芦苇荡里隐藏行迹,听得雁哨为号,便一齐出来厮杀,眼见一场血战在即。这正是“杀气横空红日冷,征尘遍地白云寒”。欲知后事如何,且听《金棺陵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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