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峋没有去家里,只是在门口和她说了会儿话,然后就怕她冻着,让她快点儿回去。
    唐果临走的时候还在追问:“你真的没事呀?”
    季峋摆了摆手:“屁事没有,回去吧!明天接你去家里玩,奶奶说她想你了。”
    “哦,好。”
    于是唐果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家,进了大门的时候还在和他挥手,晦暗灯光下,她的笑显得明媚温暖,声音也软甜:“那你也赶紧回家啊!还有你明天晚点儿来,我起不来床。”
    他仿佛被感染了,眼角眉梢都挂上了笑意,“好。”
    唐果进了门很久,季峋才转身离开,电话在兜里一直震动,他这会儿才不紧不慢地接了,季天明的声音像破锣一样刺耳,问他为什么吃着吃着饭接了个电话就没影了,一点礼貌都没有,一点对长辈的尊重都没有。
    这个季峋承认,没什么好辩驳的,只是他出门前和爷爷交代了,季天明估计问都都没有问就直接给他打上一个不和长辈交代一声就随意在饭桌上离开不归的标签,他永远都学不会如何尊重一个孩子,也永远不会反思自己为什么得不到孩子的尊重。如果他在饭桌上说他要出去一趟,季天明可能会当场骂人,问他有什么事那么重要,非得吃着饭就走。
    反正父子两个人没有好好说话的时候。
    季天明骂了半天得不到回应,最后说了句:“赶紧回来!”然后就挂了电话,季峋沿着积雪的街道慢悠悠走着,脑海里闪过的,是刚刚接到的那个电话。
    那会儿他正在吃饭,饭桌上除了他和爷爷奶奶,还有季天明和叶知春,叶知春怀孕了,四十多岁的人了,高龄产妇,医生不建议再妊娠,但叶知春太想再有个孩子了,劝不住,已经四个月了,特别紧张,住在老家里,让奶奶照顾她,季峋为此跟季天明发过一次脾气,奶奶今年已经七十多了,耳朵不好使,眼睛也花得厉害,不知道季天明怎么好意思的。
    饭桌上叶知春在大谈孕期和产后的安排,她想七八个月份就提前住医院备产,然后产后住月子中心,请两个保姆,一个照顾起居,一个专门看孩子,说年纪大了,熬不住夜,自己一个人带不来。季天明大概在默默盘算费用,脸色不太好,一直没有吭声,爷爷和奶奶也没吭声,这件事他们也没什么意见,叶知春说完发现没有人附和,于是扭头质问季天明:“你不会舍不得钱吧?我这么个年纪了,为你生个孩子容易吗?”
    季天明嘀咕了声:“那我也不知道生孩子这么多事啊!”
    季峋在心里冷哼一声,他当然不知道,生季峋的时候他成天不着家,连母亲大出血也是邻居打了120把人拉走了,比预产期早了半个月,孩子都生了五六个小时了,季天明才赶去,去看了看孩子,知道是个男孩挺高兴,母亲麻药劲刚过,一直盯着季天明看,也没能对上一个眼,更没得到一句关心,从始至终季天明都没问一句母亲怎么样。
    季峋小时候皮实,没生过什么病,但就是闹腾,晚上不睡觉折腾人得要命,季天明被吵得烦还要不耐烦地说母亲,让她管管,连孩子都看不好。
    母亲体谅他白天工作累,孩子哭了就抱去客厅,那时候没有客卧,有时候就在沙发上睡了。
    小时候听得最多的就是母亲的抱怨,那时候不懂,只觉得妈妈很烦,重复又怨怼地一遍遍说着那些话。
    所以季天明哪里懂得,女人生孩子是需要被照顾的,哪里会懂得孩子生了产妇会情绪波动需要关心和呵护,哪里会懂得孩子吵得人睡不着还要不停起来换尿布喂奶的崩溃。
    他不懂,因为有人替他承担了。又或许他懂,但他不在乎。
    说爱不爱已经太浅薄了,婚姻里有时候责任感重于爱,季峋从来不觉得季天明是个有责任感的人,更遑论爱,他不爱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他自私自利又粗鄙蛮横。
    季峋在饭桌上吃得脑壳子嗡嗡的,倒不是觉得有多气愤,就是觉得呱噪,以及季天明那副嘴脸惹人嫌。
    然后他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个陌生号码,他如蒙大赦,接起来往屋子外走,“你好,季峋。”
    那边沉默了一个,然后回道:“你好,我是……唐果爸爸。”
    季峋神色一凛,身子都不由站直了,忙改口:“叔叔您好。”他对唐果的爸爸印象很深,军人身上那股鲜明的特质十分显眼,不怒自威,气势迫人。
    “会打扰你吗?”对方问。
    屋子里隐隐约约传出来叶知春和季天明争论的声音,于是季峋抬脚往院子外走去:“不会,我闲着,您说。”
    已经过了八点,寒风凛冽,巷子里静寂无声,电话里的声音低沉温和:“抱歉,贸然打电话。我今天和果果见了面,顺便要了你的联系方式,时间关系,没能和你见一面,就想先和你聊聊。”
    “她跟我说了今天去陪您,我听说您就待一天,所以害怕打扰你们相聚,其实我很早就想拜访您了。”
    对面可能听出了他的紧绷,轻笑了声:“会有机会见面的。你不要紧张,我就是和你随便聊聊,我在候机,很快就要回部队了。”
    “您辛苦了。”
    “没什么辛苦的,无家可归,只好留驻。”以前假期对他来说好像永远是急匆匆的,忙着回家去,忙着见妻女一面,为他们尽一些力所能及的丈夫父亲义务,“以前总觉得不得闲,整个人好像被分裂成很多瓣,时间永远都不够用,现在又觉得,时间漫长得没有尽头。”不在为了假期花很多心思去准备,也不用在为突如其来的任务不能遵守约定而自责,可其实并没感觉到轻松愉快。
    季峋没有接腔,唐果和他提过父母的事,长久的分离导致的隔阂,互相还牵挂着彼此,可是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了,有时候越努力靠近对方越会把对方推得越远,不爱的人也可以争吵相伴一生,相爱的人却也会越走越远离对方,感情的事,很难说清楚。
    电话里继续:“果果和她妈妈脾气其实很像,都是善良又心软的人,喜欢事事为别人考虑,受了委屈会自己默默消化,永远不声不响的,失望攒够了就离开,彻彻底底消失,一点余地都不会留。”
    对此季峋深有体会,于是笑了笑:“我知道,我不会让她伤心的。”
    “但愿。”他说,声音有些迟缓,像是出神在思考什么,许久才又说:“小时候她喜欢我驼她,走到哪里都喜欢骑在我脖子上,我那时候觉得,要驼她一辈子,可其实一眨眼,她就长大了,再也不会追着让我背让我抱了。时间过得真快。”
    “是很快。”
    “记得多陪陪她,她很怕一个人,也怕黑,但从来都不说。”
    “我会的。”
    “别欺负她。”
    “我不会。”
    “你要是食言了,我可不会放过你的。”
    “一定不会。”
    ……
    “好了,我要登机了,不多说了。她今天应该很不开心,大概是觉得我有点儿可怜,送我走的时候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你抽空和她说说话,你们年轻人,总能说到一起去。”
    季峋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落寞,也能想象得到唐果的状态,她一向是个敏感细心的人,爸爸对她来说是很亲近的人,妈妈对她来说也是,她能理解两个人的感情最终走向破裂,也能明白这样对两个人才是最好的选择,可终究是没办法释怀,和爸爸匆匆见了一面,又匆匆送爸爸走,那种仓促的离别,更能放大难过。
    挂了电话,季峋在巷子里站了会儿,远远地听见几声犬吠,脑海里想象着她耷拉着眉眼的样子,于是腿脚便不听使唤地往她家的方向走去。
    寒风呜咽着,终于飘起了雪花,他发了消息问她在哪里,她说到了第一次和他一起看电影的地方,离家很近了,于是季峋开始跑起来,风雪割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他终于跑到了,气喘吁吁又仪容不整的样子,于是就站在门口等着,没有进去,脑子里反复在质问自己到底在干嘛,像个傻子。
    隔了几分钟,看见她从车上下来,看她情绪还好,于是放下心来,又看她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心又慢慢揪紧,直到她一头扎进他怀里,怀抱里真切抱到她,好像终于才踏实下来,手臂不自觉箍紧了,看她抬起头来,缓缓冲他笑,那些浮躁的不安的沉甸甸的情绪,就烟消云散了。
    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会容易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还乐此不疲。
    到了家,叶知春和季天明已经回了自己房间,免去了争吵,于是季峋松了一口气,爷爷在看电视,奶奶就着灯在给还没出生的孙儿绣虎头鞋,季峋交代了一声,就回自己房间了,他的房间很小,就搁了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和一个不大的书桌,他在想,得尽快买个房子。
    有了房子,才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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