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歆坐在车里,眉头紧锁。经过这些天的风波,他看起来清减了许多,神色十分憔悴。他用手捋着花白的胡须,倚着车壁,若有所思。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他的儿子韩婴策马过来,向他说道:“父亲,前面便是淇水了,我已差人去寻找渡船过河,请父亲先下车休息。”
    韩歆下了车,信步走到河岸上,忘着滔滔东去的淇水出了神。
    韩婴站在父亲的身后,愤愤地道:“父亲当年以河内一郡降于朝廷,追随陛下南征北战,建言划策,多有功勋,没想到如今竟无辜被贬,仓皇回乡,陛下待父亲何等不公!”
    韩歆斥道:“你这竖子懂得什么?为人臣者,岂可谤君?我罪当诛!幸得陛下恩典,留我一条性命,你不知感恩,竟还在这里胡说八道!”
    韩婴不服,低声咕哝道:“父亲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何罪之有?陛下竟没有胸怀听几句实话么?”
    韩歆斥道:“住口!你怎敢诽谤陛下?若是被人知道了,又是一桩祸事。。。你以后千万记得,祸从口出。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千万别乱说。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此圣人之训,为父枉读圣贤之书,竟忘了圣人之训,该当受这一场磨难。”
    韩歆虽然嘴上斥责儿子,其实心里也十分窝火。他在心中对刘秀已经失望,觉得自己的仕途已经到头了,他目前也没有再出仕的意愿。但那股不平之气淤积在心里无处发泄,以致于他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怎么呆着都不舒服。
    可是他不能将这种情绪带给儿子。他的儿子韩婴只有十八岁,年轻气盛,应该有大好的前程,不能因为父亲受到牵连。韩歆担心韩婴为自己鸣不平,在外面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惹上大祸,步了他的后尘。
    韩歆一家人在淇水北岸等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船只,一阵忙乱之后,所有东西将上了船。韩歆弃车登舟,正要渡河时,忽见北方来了一队人马,大约有百余人。远远地望去,见人马之中有一辆马车。
    韩歆一见到那马车的样式,顿时吃了一惊,他久侍宫中,当然熟悉宫中车辆,这部车一看就是皇帝派出的使者。
    韩歆立即跳下船来,侍立道旁,垂着头拱着双手,心里止不住地砰砰乱跳。
    皇帝发怒要处死他,其中的情景韩歆已听人说过。要不是朝中同僚说情,恐怕他早就死在了邯郸。韩歆好不容易逃离邯郸,要回到河内过安定的隐居生活,可是皇帝竟然派使者追了上来。
    陛下是后悔了,要赦免他,还是余怒未歇,要。。。韩歆已经不敢想下去了。
    等到使者到了近前,高呼道:“陛下有诏,韩歆接诏!”韩歆便跪了下去,将头伏在地上的尘土之中。
    使者道:“韩歆食君之禄,不思为君上分忧,为百姓谋福,反以爱民为名,诽谤君上。。。”
    只这一句话,韩歆的脑袋里立即“嗡”地一声,整个人都懵掉了。
    皇帝派使者追来,原来是想要他死!
    按照当时的规矩,对于有罪被贬谪的官员,如果皇帝派出使者在路上责问,就是要逼其认罪自杀。如果官员没有这个自觉,那不仅依旧要死,也会连累家人,并且失去最后的体面。
    看来刘秀在邯郸没有杀他,并不饶过了他,而是因为在邯郸杀韩歆,满朝的官员都会为他鸣不平,阻力太大。可是出了邯郸,情景便完全不同,只须一封诏书便可轻易地致他于死地。
    韩歆没有想到,他多少年追随皇帝,鞍前马后,立下无数功劳,竟然换不来自己的一条性命!
    使者依旧在念那道长长的诏书,韩歆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脑海中只萦绕着一句话:“陛下要我死,他想要我的命!”
    他懵懵懂懂地站了半天,忽然,像是一个惊雷在天空中炸响,使者大喝一声道:“韩歆,你可知罪!”
    韩歆清醒过来,他深深地伏进尘埃中,声音仿佛是从最深的地底传出,“臣知罪。”
    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刘秀和韩歆已经隔空达成了一个协议,韩歆交出他的性命,刘秀给他一个体面的收场。
    此时只需要韩歆当着使者的面自裁,这桩协议就顺利执行完毕,使者便可回去交差。可是这时,韩歆身边的韩婴突然大叫道:“臣父无罪!”
    他的话刚说出口,脸上便狠狠地挨了一巴掌,这一掌打得如此之重,让韩婴的耳朵嗡嗡作响,面上顿时现出五个指印。他惊愕地看着父亲,一时说不出话来。
    韩歆怒气冲冲道:“你个孽子,胆子太大了,竟然当着天使的面胡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可是父亲,我。。。”韩婴还想争辩,却见父亲又举起了手掌,吓得他向后躲避,韩歆斥道:“还不退下去!”
    韩歆斥退了儿子,回身向着使者深深施礼,说道:“请天使稍待,待韩某先行更衣,再以死报陛下知遇之恩。”
    使者点头道:“韩公请便。”
    韩歆回到船上,家人已经哭成一片,到处是哀戚之声。韩夫人抓住他的胳膊,哭道:“你走了这个家可怎么办?”
    韩歆推开了她,抓住儿子韩婴的胳膊,将他扯进舱内。
    “你闯了大祸了!”韩歆看起来十分紧张,“陛下诏书已下,不可更改,难道你是要说陛下错了,与陛下辩论吗?刘秀厌恶我,已到了不得不除去的地步,你能保住性命还要靠他的一丝善念,你怎么还要站出来申辩呢?使者当场便可以击杀你!”
    韩婴泣道:“父亲受此冤屈,儿子不能救父亲,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儿愿随父亲去死!”
    韩歆怒道:“你糊涂!如今韩家只有你这一个男丁,你难道要我们韩家绝后吗?”
    韩婴垂头饮泣,韩歆抚着他的肩膀道:“孩子,不要以为父为念,也不要回家了,恐怕这个国家已经容不下你了。一会儿为父死了,不须你收尸,你要立即向西逃,越快越好,千万不要回头。你要通过太行山逃到河东去,逃到放牛皇帝那里去!”
    韩婴抬起头,吃惊地道:“父亲是叫我投奔长安?”
    “刘秀容不下我韩家,我们别无选择,只有投奔刘钰。我当年曾去过洛阳,当面见到了建世皇帝,他是一个有胸怀的人,定会收留你,为韩家留下这支血脉。孩子,你一定要逃出去!记住,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而是整个家族的,没有你便再也没有韩家了!”
    韩歆千叮咛万嘱咐,将家中后事件件安排妥当。直到使者来催促他更衣,韩歆才换了新衣,走上船头。
    韩歆对着浩浩淇水,低声吟道:“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吟罢,投水而死,终年四十五岁。
    使者一直等到韩歆的尸体被打捞上岸,亲自看过之后,才回车向北,可是走出几十里之后,使者突然派人追回来,要索要韩歆的独子韩婴,可是韩婴已不知去向了。
    使者回邯郸未央宫复命,刘秀听说韩歆已死,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他问道:“韩歆临终时说了什么没有?”
    “回禀陛下,韩歆欣然领命,身着素衣,投水而死,并没有留下什么话。”使者突然迟疑起来,“不过臣听说,他投水之前吟了一首诗。”
    “吟了什么?”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刘秀忽地一拍书案,怒道:“韩歆匹夫,还敢怨朕!”
    这首诗是诗经里的一段,写的是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妇女,对丈夫发出的怨言。意思是说:“桑树的叶子落了,枯黄又憔悴。自从嫁到你家来,跟着你受了多年的贫苦。淇水茫茫,水溅上了车帷。我作为妻子并没有什么差错,是你这个男人反覆无常,没有德行。”
    韩歆依旧像生前一般直言敢谏,不知避讳,他借这位被抛弃的妇女之口表达了自己对刘秀的怨恨。让刘秀刚刚平覆下来的心情又起波澜。
    韩歆之死震动天下,朝野无不惋惜。韩歆素有重名,却因得罪了建武皇帝而无辜受戮,天下人纷纷为其鸣不平,皆说死非其罪。
    这件事使刘秀的名声受到了损伤。
    一个月后,韩歆的独子韩婴觐见了建世皇帝陛下,他拜倒在地,哭道:“陛下,臣父无罪!臣父冤枉!”
    刘钰亲自扶起他,说道:“你父亲是正直之人,朕不忍令其含冤而死,当为其洗清冤情,还其清白之名。”
    刘钰下旨,旌表韩歆,追赠其大司徒之职,封其为侯,以其子韩婴袭其爵位。
    天下为韩歆鸣不平者,都对刘钰增添了一分好感。他们欣慰地看到韩歆在长安朝廷获得了好的声名,这位直臣在死后得到了应得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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