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放火毁尸灭迹,是我四岁那年你教于我的。”
    “你,你,”绪帝浑身都在颤抖,难以置信,容家乃大燕的百年兵器世家,铸剑之术闻名三国,容家无子,传长传嫡。当年容妃薨逝之后,他搜遍了冷宫无果,便一把大火烧光杀光了容妃生前所有亲随,只是那时燕惊鸿不过四岁,他如何知道?
    “我母妃身边,有一个善易容之术的宫人,斩草除根不尽,你留了祸患,不过,本王不是你,即便血染乾清宫,也断不会留一人苟延残喘。”燕惊鸿缓缓抬眸,“如今只剩你一人。”
    残暴不仁,心狠手辣,这才是天家景王。
    眼珠凸出,绪帝侧卧床榻,退无可退:“你,你想做什么?”惊惧地看着他步步逼近,目光森冷,满覆杀意。
    “还记得本王上次的话吗?”
    绪帝突然僵住。
    大燕七十八年四月九日,绪帝病危,禅位于荣德太子,晋国公辅佐左右。大燕七十八年四月二十日,晋国公犯下作乱,新帝暴毙,大燕七十八年四月二十一日,绪帝暴病身亡……
    所有预言,全部一丝不差地写进了历史。
    他启唇,声沉缓缓:“大燕七十八年四月二十一日,绪帝暴病身亡。”
    满眼惶恐,绪帝下意识朝后瑟缩:“你要,你要弑——”
    他言:“今日是你的死期。”
    宫灯捻灭,子时三刻,燕宫中敲响了钟声。
    “咚——咚——咚——”
    三声钟响,乃帝后薨逝。
    承乾殿的宫人高呼:“太上皇驾崩了。”
    大燕史书有云:
    大燕七十八年四月二十一日,绪帝暴病身亡。
    两位帝君先后驾鹤西去,国无储君,天家众王争权夺势,晋国公自立为王,一朝之间,大燕翻天覆地,夺嫡之战的腥风血雨。染红了燕京百米城墙。
    大燕七十八年四月二十五日,景王燕惊鸿诛佞拨乱,于燕宫门一战,全歼叛军,国舅容国公与护国大将军一文一武拥立景王为帝,朝拜于承乾宫,新帝克成大统,于三日后行登基大典。
    北魏三十二年,四月二十五日,挞鞑驻守灵山,灵山一夫当关,魏军久攻不下,遂兵分两路环幽月城包抄,挞鞑忽撤军灵山,回追而攻,魏军两路,左翼一万,与挞鞑对垒于幽月城。
    当日,黄昏十分,副将刘珂领军归营。
    “为什么你回来了?”
    八九岁的女孩,不到成人肩高,一双眼直直相视,墨黑的深瞳,一眼竟叫人心惊。
    刘珂下意识躲开常青的眼。
    “常青。”池修远唤了她一声,她却没有丝毫反应。
    “飞衡呢?”
    她逼视,刘珂眼神闪躲:“我、我不知道。”口齿不清,他莫名地慌张。
    稚龄的女孩,一身摄人的气度,比之驰骋沙场的将军,竟不弱一分。
    池修远凝眸,看着常青,若有所思。
    “我再问你一遍,”分明嗓音清脆,却咄咄逼人,常青再一次冷冷问道,“飞衡在哪?”
    刘珂压下心头的慌乱,强装镇定:“我不知道,飞将军与我兵分两路,他如何,我怎会知道。”
    常青一双眸,骤然沉下,一片冰冷。
    池修远略带疑虑:“常青,你怎么了?”
    这时,卫兵突然来报。
    “报!”
    池修远道:“说。”
    “禀世子,飞衡将军被挞鞑四王子生擒,悬于幽月城门之下。”
    池修远脸色骤变,猛地看向常青,只见她脸色煞白,清瞳却毫无起伏,似不见底的深井。
    她看向刘珂,只道了一句话:“等我归来,必取你性命。”话落,转身便走。
    池修远抓住她的手:“你去哪?”
    语气坚定,她说:“我去救他。”
    池修远想也不想,神色凝重:“不行,幽月城里戒备森严,你这是去自投罗网,我不准。”
    显而易见,这是诱敌之计,他如何能让她孤身犯险。
    常青摇头:“世子,上月九号,刺杀靖州刺史,飞衡后背那一剑,便是替我挡的,这一趟,我不得不去。”
    她素来奉行,别人施之一分,她还之十分,常青啊,虽冷情,却也极重情义。
    池修远轻叹:“常青,你终归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八岁的孩子,天真烂漫的年纪,她却像历经生死,毫无本该年少的生气。
    常青眼底毫无波澜,沉成一汪凝墨,她摇头:“我不是,我是定北侯府里最出色的杀手。”抬手,缓缓推开池修远抓着她的手,她说,“世子,给我一天的时间,我没回来之前,不要攻城,不要轻易放弃飞衡。”
    池修远略微迟疑,按住了她的肩:“我若不答应让你去。”此去凶险,他怎能随她。
    常青低声而语:“你关不住我的。”
    话落,她脚下轻移,一手扣住池修远的手腕,用力一拉便挣脱了他的桎梏。
    池修远失笑,常青五岁便开始学武,除了剑术,她的逃脱术是所有暗卫里,最为出类拔萃的,正因如此,她所有的刺杀任务,从未失手过。
    常青啊,确实不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她懂太多杀人的方法。
    “不要让自己受伤。”
    池修远只说了一句,然后站在营帐前,看着她踏马远去。
    次日,春意浓,大燕京都一片祥和,燕尾花盛开依旧,血染似的的颜色,红得妖艳。
    风和日丽,连着几天都是大好的吉日。
    长福公公心情颇好:“殿下,奴才都过目了,登基大典的事宜已经安排妥了,就差,”长福心直嘴快,也没经过脑子,“殿下,就差一个皇后。”
    燕惊鸿嘴角缓缓扬起,眼底盛了愉悦:“已经有了。”
    “有了?哪家大臣的千金?”
    燕惊鸿冷冷扫了他一眼。
    长福秒懂:“……”
    本以为殿下喜欢,纳了当侍妾便是了,居然动了封后的心思,常青才八岁啊,要是殿下封了她做东宫娘娘,百官得疯了。
    长福公公笑得谄媚:“殿下,奴才开玩笑的。”您别当真啊,千千万万别当真。
    燕惊鸿置若罔闻,将昨日的信件翻出来,专注地看第三遍。
    长福公公无言以对了:“奴才去看看龙袍有没有备好。”
    正巧,林劲进来,慌慌张张的,连礼都没有行,便慌忙开口:“殿下,出事了。”
    燕惊鸿身体一僵,猛地抬头:“她怎么了?”
    能让他这般喜怒于色的,便也只有常青一人。
    林劲回道:“孤身犯险,常青受困于幽月城中。”
    手中的信纸滑落在地,他起身,眼里所有的影子都凌乱不堪,大声喊道:“备马,我要最快的马。”
    脚步,甚至有些踉跄,燕惊鸿跌跌撞撞地冲出去。
    长福追着过去:“殿下,您去哪啊?”燕惊鸿运了轻功,片刻便不见了身影,长福冲着殿外大声喊,“殿下,殿下,明日便是登基大典,您万万不能这么走了。”
    “明日可是登基大典啊!”
    一国之君的受礼仪式,哪能这么儿戏。
    殿外,已经瞧不见殿下与林劲将军的影了,长福公公神色萎靡,肩膀一垮:“这下好了,万事俱备,只差了个皇帝。”
    诶,天下江山,比之常青一人,什么都不是。
    大燕七十八年四月二十六,登基大典前日,景王离宫,林劲将军与燕宫七十二卫随行。酉时,御前近侍长福公公传诏所有御医,称新帝突发旧疾。
    一日前。
    幽月城四面环沙漠,常年大旱,接壤北魏与附属国挞鞑,两国开战,以此为楚河汉界,魏军驻守幽月城外十里,挞鞑严守城中。
    挞鞑主帅下令,为防细作潜入,幽月四大城门紧闭,卫军严查,无论是何人,进城都要有通关令。
    申时三刻,幽月西城城门。
    “什么人?进城作何?”
    一队人马,被挞鞑的守军拦下,一行十几人,一辆轿辇。
    为首的中年男人上前:“官爷,我们是郡令府的家奴,轿子里是我们府里的三夫人,今日探亲回府。”
    卫军首领板着一张脸,面不改色:“可有令牌?”
    “有有有。”男人连忙递上令牌,恭恭敬敬道,“官爷,这是我们郡爷的出关令牌。”
    男人看了一眼,走近轿辇,忽然拔剑,劈开了轿门,里面女人惊呼一声,哆哆嗦嗦地爬出来。
    几个卫军朝轿子里刺了好几剑,才放行,那一行人,刚走几步,又被喊住:“等等。”
    “官爷还有什么吩咐?”
    卫军首领打量着跟在男人身后的孩子:“你是什么人?”
    “官爷,这是我家小子,没见过世面,有点怕生人。”男人对那孩童吼道,“还不快抬起头让官爷瞧清楚。”
    八九岁的男孩子,脸上黑乎乎的,十分怕事,稍稍抬头了一下,便低头,瑟瑟发抖。
    瞧清楚了,卫军首领这才下令:“开城门。”
    城门大开,入眼便见悬挂在城墙上的人,是个年少的男儿郎,穿了一身戎装,衣着打扮并非挞鞑之人,散着头发,看不清样子,
    飞衡,是飞衡……
    跟在探亲队伍后面的孩童只抬眼看了一眼,便随着那一行人,匆匆离开,十几步之后,那郡县爷的三夫人刚要回头,一把匕首抵在了腰间:“不准回头看,快走。”
    待到走进了巷口,那位三夫人才扭过头去:“我们已经照你说的做了,快把解药交出来。”
    这男孩扮相的,正是常青,小脸抹得乌黑,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没有解药。”常青环顾了一眼四周。
    “你若再不交出解药,休怪——”
    “一把沙子而已。”她摊开掌心,风吹开一片飞沙,“没有毒。”
    郡县家的一干人等,都傻了。原来方才这小娃娃说的‘一日断肠散’竟是一把沙子。
    酉时方到。
    漠北的太阳便落了山,天际开始昏暗,幽月城,深巷里,突然有人大喊。
    “火!那里烧起来了!”
    这一处,是明理库,挞鞑大军粮草存放之地。
    “走水了,走水了!”
    守军突然惊道:“粮草!粮草还在里面!”
    “快,快救火!”
    酉时一刻。
    天已经完全黑一下。幽月东城城门之外,突然火光大作,远在一里之外。
    城上守卫的士兵突然大喊:“将军,那是什么?”
    远处,亮如白昼,无数火把闪动,
    守城的副将大惊失色:“是魏军!”立马高声下令,“魏军来犯,快关城门,守城待战!”
    酉时三刻,幽月西城城门。
    马踏声响,有卫兵来报。
    “报!”
    城门之上,男人转身,浅蓝色的眸,生得几分阴柔:“何事?”
    “禀四王子,敌军进攻,停驻在城外百米。”
    四王子姜笪,年不过双十,是挞鞑的三军主帅。
    他问道:“哪个城门?”
    “东城城门。”
    姜笪惊愕,看着城门之上悬挂的人:“为何是东门?”
    幽月城四方城门,西城城门正对漠北,池修远的大军便驻扎在西城城门上方的十里沙坡中,只是,为何门大军临于东城。
    这时,又来急报:“报!”
    姜笪开始有些惶急;“快说。”
    “禀四王子,明理库走水,火势太大,粮草危矣。”
    明理库在南城,东城来犯,唯独悬挂人质的西城毫无动静。
    “池修远的目的到底是粮草,还是攻城?”姜笪沉吟了许久,高声下令,“传本王令,兵分两路,不管是幽月城还是粮草,都给本王死守着。”
    为防魏军劫走人质,西城守卫两万,主帅下令兵分两路,撤离城下,西城城门只余百人看守,
    此时,戌时已至,月隐云层,城墙之上,风吹火把,人影摇晃,鬼魅而幽暗。
    忽然,暗影一闪。
    城墙之上的卫军拔剑,大喊:“什么人——”
    话音还未落下,只见人影移动,极快,卫兵不过一眨眼,那影子便跃到了身后,瞳孔一紧,卫兵便软软倒下,后背,血流喷涌。
    好快的剑!好快的身影。
    城楼之上,另一卫兵方赶到,还未来得及叫喊,便让对方的剑割破了喉咙。
    池修远曾说过,常青的剑,出剑便是杀招,从来没有一丁点花架子,她精于杀人之道。
    身影穿梭,刀光剑影里,她衣摆移动,快的得让人眼花缭乱,夜色凝静,只闻剑破咽喉的声音,不到须臾,城楼之上躺了一地尸体。
    常青侧卧,一个猛扑,扭断了一人的脖子,她就地滚了一圈,起身飞奔过去。
    “飞衡。”
    悬挂城墙的人低着头,披头散发遮住了脸,毫无反应。
    “飞衡,”常青压低了嗓音,一把抓住悬挂的绳子,“是我。”
    绳子下面的人突然抬头,将嘴上衔着的飞刀扔出,直面常青的几大要害。
    她猛地后退,趴于墙面,几个滚身,避开了飞来的匕首,锋刃擦过了胳膊,立马割破了衣服,迅速渗出了血红,
    常青一脚蹬向墙壁,借力纵身跳起,提剑护在身前:“你不是飞衡!”
    那人冷笑一声,攀着绳子飞身落到了城墙之上。
    中计了……
    常青大惊,回头,果然看见火光趋近,马蹄声声,由远及近,借着城墙上的火把,将来人的身影打亮。
    是姜笪,他竟折返回来了。
    “你果然来了。”姜笪高坐马上,抬头看着城墙上的常青,细细审视着,“小小年纪,倒是胆识过人。”
    东城来犯,是她事先准备的空城计,明理库的大火,也不过是她的缓兵之计,本想调虎离山,却被瓮中捉鳖。
    只怕是,有人给姜笪通风报信了,所以临时折返。
    原来,飞衡为质是假,她才是挞鞑的人质,那么,目的只有一个,常青抬头:“你的目的是,”微顿,她笃定,“池修远。”
    四王子姜笪并不否认,似笑非笑着,阴柔的双眼却灼灼盯着常青,“好个聪慧的人儿,只是,可惜了。”他一声令下,“将人拿下,要活的。”
    戌时三刻,西城城门十里之外,是魏军的营地,已是深夜,主帅帐中的灯火通明。
    帐外,刘副将急急忙忙跑进来:“是飞衡将军,飞衡将军回来了!”
    池修远立马起身,抬头只见飞衡一身血迹地走进来,手里的剑,血色未干。
    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
    池修远沉声问:“常青呢?”
    飞衡怔了一下:“她如何?”
    池修远身体微微一僵:“你没有被挞鞑四王子生擒?”
    飞衡一言不发,转身跑出了营帐。
    常青,出事了……
    帐中,烛火微摇,沉默了许久,池修远对副将道:“传令,出兵。”
    刘副将大喝:“世子,不可!”他倾身上前,语态凝重,半跪于池修远面前,“姜笪早有预谋,常青便是诱饵,您去了反而会受制于挞鞑,三军战士,孰轻孰重,请世子三思。”
    他沉吟了一下:“我若不去,常青怎么办?”
    飞衡是常青的诱饵,那么,常青便是他的诱饵,他若不去,一个失去了价值的人质,只剩……死路一条。
    幽月城西城门下,正是血染城墙。
    不过八岁的孩子,以一人之力,一把剑,斩杀了挞鞑几百精兵,浑身浴血,不死不休。
    真像一头北地里野狼。
    姜笪睨着城下:“人来了吗?”
    身后的将领回道:“魏光世子没来,倒是来了个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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