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随手翻阅九阴真经,读了几页,只觉文义深奥,一时难解,然决非阴毒邪辟的武学,说道:“这经上所载武功,其实极是精深,依法修练,一二十年之后,相信成就非同小可,但若只求速成,学得一些皮毛,那就害人害己了。”顿了一顿,又道:“那位身穿黄衫的杨姊姊,武功与周姑娘明明是一条路子,然而招数正大光明,醇正之极,似乎便也是从这九阴真经中而来。”
    赵敏道:“她说‘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这四句话是什么意思?”张无忌摇头道:“日后咱们见到太师父,请教他老人家,或许能明白其中缘由。”
    赵敏点了点头,又道:“无忌哥哥,那位杨姊姊给了你一个小包,是什么东西啊?”张无忌从怀里取出那青布小包,放在桌上,说道:“这是那杨姊姊从周姑娘身上取来的,说道‘所有疑窦,由此索解’,我一直不敢打开来看。”赵敏道:“为什么不敢?你怕这是周姑娘做下坏事的证据,是不是?你心里还对周姑娘旧情不忘,送了我去蒙古之后,你便又去找她了。宋青书那时就算不死,也已是废人一个,地久天长,你还是会跟她在一起,把我放在脑后,想也不想了。”说着泪水便如珍珠断线,瑟瑟而下。
    张无忌伸左臂将她搂住,吻了吻她脸,说道:“我只盼天长地久,永远如此不变。敏妹,你伴在我身边,我是说不出的快活,生怕这小包一打开,有什么古怪物事,害得你我之间有了芥蒂,没现下这样平安喜乐……”赵敏笑逐颜开,柔声道:“那么这小包里的物事,咱们不要看,抛入井里算了。无忌哥哥,我也觉得现今好得很,老天爷待我们已太好了,最好什么都不要变。”张无忌道:“不,要变的。咱俩还得拜堂成亲,生个娃娃!”赵敏羞涩一笑,道:“生个小鞑子吗?”张无忌笑道:“他一半是汉人,一半是鞑子,日后他去蒙古也可以,来中原也可以。人家既不当他是小南蛮,也不当他是小鞑子!”
    赵敏伸臂搂住张无忌头颈,喜道:“无忌哥哥,那妙得很。”她瞧了瞧桌上的小包,好奇心起,说道:“只要你对我决不变心,咱们瞧瞧包里的东西也不妨。”说着拿过小包,轻轻解开包上的丝线细绳。
    里面露出个小小白色瓷瓶,上以朱漆写着五个细字“十香软筋散”。另外是两块黑色铁片,入手沉甸甸地,与常铁相较,如果大小厚薄相同,这铁片几有五倍之重。只见一块铁片上刻蚀有七个小字“普渡山东桃花岛”,另一块刻着一幅地图,道路盘旋曲折,繁复异常,沿路刻有极小的箭头指示。道路尽处分叉,尽头各绘有一本小小书本。铁片背后又刻着四排十六个小字,每排四字:
    “武穆遗书
    九阴真经
    驱胡保民
    是为号令”
    张无忌拿着铁片,怔怔出神:“那位杨姊姊向芷若问得屠龙刀和倚天剑的下落,这瓶十香软筋散又从芷若身上取出,那么我们在小岛上中毒、蛛儿给人杀害,全都是芷若下的手。铁片上说道‘是为号令’,当然是指屠龙刀而言。原来她先从屠龙刀和倚天剑中取得铁片地图,再到桃花岛寻得《武穆遗书》和《九阴真经》。芷若,芷若,你为什么做这些事?”心中一痛,左手紧握铁片,连手掌也疼痛起来。
    张无忌心想一直冤枉了赵敏,怔怔的望着她,只见她容颜憔悴,双颊瘦削,一双妙目也正深情的凝望着自己,体会到这几个月来她所受的折磨当真非人所堪,心下好生怜惜,伸臂抱住了她,颤声道:“敏妹,我……我真对你不起……若不是你聪明机灵,胡涂透顶的张无忌要是将你杀了,那便如何是好?”赵敏笑道:“你舍得杀我么?那时你认定我是凶手,可是见到我时怎么又不杀?”
    张无忌一呆,叹道:“我不论什么时候都舍不得你,敏妹,我对你实是情之所钟,不能自已。倘若我表妹真的是你所杀,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些日子来真相逐步大白,我虽为芷若惋惜,却也忍不住心下窃喜。”赵敏听他说得诚恳,倚在他怀里。良久良久,两人都不说话。
    赵敏轻轻的道:“无忌哥哥,我和你初次相遇绿柳山庄,后来一起跌入地牢,那时怎想得到日后能跟你在一起?”张无忌嗤的一声笑,伸手抓住她左脚,脱下了她鞋子。赵敏笑道:“一个大男人,却来欺侮弱女子。”张无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诡计多端,比十个男子汉还厉害。”赵敏笑道:“多承张大教主夸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说到这里,两人一齐哈哈大笑。这几句对答,正是当年两人在绿柳山庄的地牢中所说。只是当日两人说这几句话时满怀敌意,今夕却柔情无限。
    张无忌笑道:“你怕不怕我再搔你的脚底?”赵敏笑道:“不怕!”张无忌便伸手握住了她脚,二人均感幸福喜乐。
    次晨张无忌一早起身,跃上高树了望,见山下敌军旌旗招展,人马奔腾,营中号角声此起彼落,显是调兵遣将,十分忙碌。询问探讯的教众,得知元兵另一个万人队也已开到,总共已是两个万人队。
    张无忌道:“敏妹!”赵敏应道:“嗯,怎么?”张无忌微一迟疑,道:“没什么,我随口叫你一声。”他本想与赵敏商议打退元兵之法,以她之足智多谋,定有妙策,但转念一想:“她是朝廷郡主,背叛父兄而跟随于我,再要她定计去杀自己蒙古族人,未免强人所难。”是以话到口边,又忍住了不说。赵敏鉴貌辨色,已知其意,叹了口气,说道:“无忌哥哥,你能体谅我的苦衷,我也不用多说了。”
    张无忌回入室中,彷徨无策,随手取出赵敏昨晚取来的那两本小册,看了几页《九阴真经》,又再翻阅《武穆遗书》,披览了几章,无意中看到“兵困牛头山”五个小字,心中一动,仔细看下去,却是岳飞叙述当年如何为金兵大军包围、如何从间道脱困、如何突出奇兵、如何内外夹攻而大获全胜,种种方略,记叙详明。
    张无忌拍案大叫:“天助我也!”掩住兵书,静静思索,这少室山上的情势,虽与岳飞当年被困牛头山时的情景大不相同,然用其遗意,未始不能出奇制胜。他越想越钦服,暗想岳武穆果是天纵奇才,如此险着,常人那里想得到,又想用兵之道便如武功一般,若未得高人指点,高下巧拙,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他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绘画图形,虽觉行险,却未始不能侥幸得逞,心想以寡敌众,终不能以堂堂正正之阵取胜。当下心意已决,来到大雄宝殿,请空闻方丈召集群雄。
    片刻间各路英雄齐到殿中。张无忌居中一站,说道:“此刻鞑子兵马聚集山下,料想不久便会大举攻山。咱们虽然昨日小胜,挫了鞑子的锐气,但鞑子倘若不顾性命的蜂拥而上,彼众我寡,究属难以抵挡。在下不才,蒙众位英雄推举,暂充主帅。今日敌忾同仇,请各位暂听在下号令。”群雄齐道:“但有所命,自当凛遵,不敢有违。”张无忌道:“好!吴旗使听令!”
    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踏上一步,躬身道:“属下听令。”心想:“教主发令,第一个便差遣到我,实是我莫大荣幸。不论命我所作之事如何艰危,务须舍命以赴。”张无忌道:“命你率领本旗兄弟,执掌军法,那一位英雄好汉不遵号令,锐金旗长矛短斧齐往他身上招呼。纵是本教耆宿、武林长辈,俱无例外。”吴劲草大声道:“得令!”从怀中抽出了一面小小白旗,持在手中。吴劲草本人的武功声望,在江湖上未臻一流之境,旁人对他原不如何重视。但自那日广场上五行旗大显神威,群雄均知他手中这面白旗所到之处,跟着而来的便是五百枝羽箭、五百根标枪、五百柄短斧,任你本领通天,霎时之间也成为一团肉浆,是以见他白旗展动,心中都是一凛。
    原来张无忌翻阅《武穆遗书》,见第一章便说:“治军之道,严令为先。”他知这些江湖豪士向来人人自负,各行其是,个别武功虽强,聚在一起却是乌合之众,若非申令部勒,令人人遵从指挥,决不能与蒙古精兵相抗,因此第一件事便命锐金旗监令执法。
    张无忌指着殿前的一堵照壁,说道:“众位英雄,凡轻功高强,能一跃而上此堵照壁的,请一献身手。”群雄中登时有不少人脸现不满,心道:“这是什么当口,却叫我们来干这无关紧要的纵高窜低?”有些前辈高手更觉他小觑了人,大是不愉。
    张松溪排众而出,说道:“我能跃上。”跃上照壁,轻轻从另一面翻下,武当派梯云纵轻功名闻天下,以张松溪的能耐,要跃过这堵照壁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毫不卖弄,只老老实实的遵令跃上,再行翻下。
    接着俞莲舟、殷梨亭、杨逍、范遥、韦一笑等高手依次遵行,只见群雄如穿花蝴蝶,接二连三的跃过墙去,有的炫耀轻功,更在半空中演出诸般花式,跃到四百余人,余下便再无人试。这堵照壁着实不低,若非轻功了得,却也不易一跃而上。群雄武功修为不同,擅于拳脚兵刃的,轻功往往便甚平常。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无不有自知之明,决不肯当众自暴其短。
    张无忌见这四百余人之中,少林派僧众占了八九十人,心想:“少林是武林中第一大门派,果然名不虚传。单以轻功一项而论,好手便远较别派为多。”于是传令道:“俞二伯、张四伯、殷六叔,请你们三位带同擅长轻功的众位英雄,虚张声势,假装寺中人众尽数逃走,引得敌军来追,一到后山,即便如此如此。”武当派俞张殷三侠齐声接令。张无忌一一分派,何者埋伏,何者断后,何者攻坚,何者侧击,俱各详细安排。杨逍等见他设计巧妙,而布阵迎敌,又如此井井有条,若有预谋,无不惊讶,却不知他乃袭用岳武穆遗法,只是因地形有异、部属不同,而略加更改而已。
    张无忌分派已毕,最后说道:“空闻方丈、空智大师两位,请率同峨嵋派诸位,救死扶伤。”周芷若既不在山上,峨嵋派无人为首,张无忌自觉与峨嵋派嫌隙甚深,不便指挥,因此请空闻、空智这两位德高望重的高僧率领,料想峨嵋群弟子不致抗命。他号令一下,峨嵋派的男女弟子果然默然接令,并无异言。
    张无忌朗声说道:“今日中原志士,齐心合力,共与鞑子周旋。少林派执掌钟鼓的诸位师父,便请擂鼓鸣钟。”群雄轰然欢呼,抽刀拔剑,意气昂扬。
    烈火旗将寺中积储的柴草都搬了出来,堆在寺前,点火燃烧,片刻间烟焰冲天而起。厚土旗在各处佛殿顶上铺以泥沙,烈火旗再在泥沙上堆柴浇油,点燃火头,如此纵火,不致延烧殿身,从山下远远望将上来,却见数百间寺院到处有熊熊大火冒上。
    山下元军先听得钟鼓响动,已自戒备,待见山上火起,都道:“不好,蛮子放火烧寺,定要逃走。”
    俞莲舟率领一百五十余名轻功卓越的好汉,从少室山的左侧奔了下去。奔不到山腰,元军已大声鼓噪,列队追来。群雄四散乱走,好教元军羽箭没法集中施射。第二批由张松溪率领,第三批由殷梨亭率领。每人背上各负一个大包袱,包中藏的不是木板,便是衣被。在元军看来,果是弃寺逃命的狼狈情状,羽箭射中包袱,却伤不到人。元军于烟雾之中看不清人数多寡,当下分兵一万追赶,余下一个万人队留在原地防变。
    张无忌向杨逍道:“杨左使,鞑子将军颇能用兵,并不全军追逐。这倒麻烦了。”杨逍道:“是,此事确实可忧。”
    只听得山下号角响起,元军两个千人队分从左右攻上山来,山坡崎岖,蒙古兵马却驰骋如飞,长矛铁甲,军容甚盛。待元军先锋攻到半山亭边,张无忌一挥手,烈火旗人众从两侧抢开,伏在草中。待敌军二千人马又前进百余丈,辛然一声呼哨,喷筒中火油射出,烈火忽发,都往马匹身上烧去。群马悲嘶惊叫,一大半滚下山去,登时大乱。
    元军军纪严明,前队虽败,后队毫不为动,号令之下,三个千人队弃去马匹,步攻而前。烈火旗再喷火焰,又烧死烧伤了数百人,余人仍奋勇而上。洪水旗掌旗使唐洋挥动黑旗,毒水喷出,跟着厚土旗掷出毒砂,将元兵打得七零八落。虽有数百人攻上山峰,尽为锐金、巨木二旗歼灭。
    猛听得山下擂鼓声急,五个千人队人众竖起巨大盾牌,列成横队,如一道铁墙般缓缓推前。这么一来,烈火、毒水、毒砂等均已无所施其技,即令巨木旗以巨木上前撞击,看来也只能撞开几个缺口,无济于事。
    空闻方丈眼见事急,说道:“张教主,请各位迅速退去,保存我中原武林的元气。今日虽败,日后更可卷土重来。”正惶急间,忽听得山下金鼓大振,一枚火箭冲天而起,跟着杀声四起。杨逍大喜,说道:“教主,咱们的援兵来啦!”从山顶下望,瞧不见山下情景,但烟尘腾空,人喧马嘶,援军显是来得甚众。
    张无忌高声叫道:“援军已到,大伙儿冲啊!”山上群雄各挺兵刃,冲杀下去。张无忌又叫:“各位英雄,先杀官,后杀兵!”群雄纷纷呐喊:“先杀官,后杀兵!”
    蒙古军每十名士兵为一个十人队,由十夫长率领,其上为百人队、千人队、万人队,层层统属,临阵时如心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张无忌传令专拣元军官长杀戮,倘若两军对垒,列阵攻战,此法难行,因官长大都在后督战;但此刻元军在山坡上散战,元兵虽精,官长武功终究不及中原英侠,几名千夫长、百夫长遭杀。蒙古精兵指挥无人,登时乱成了一团。
    张无忌等冲到山腰,只见山下旌旗招展,南首旗上一个“徐”字,北首旗上一个“常”字,知是徐达与常遇春到了。徐常二人奉命带兵进攻豫南一带,得到布袋和尚说不得传讯,获悉教主受困少室山,便带兵星夜来援。徐达与常遇春所率教众都是久经战阵之士,兼之人数众多,逼迫元军西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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