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沈韶光拢着被子坐在床上,掀开床帷看窗子,白亮亮的,透着一股子寒气,这雪是下大了?
    门外廊上隐隐的声音:“小娘子醒了吗?今日厨间做的鸡汤小馄饨,已经包好了,若小娘子起来了,便下了送过来。”
    阿圆:“再等会儿吧,小娘子还睡着呢。”
    沈韶光在屋里扬声儿:“起来了。”
    阿圆撩开毡帘子,带着一身寒气进来,明奴也跟在她身后。
    阿圆刚帮沈韶光把半掩的床帷勾好,枕屏收起,明奴便蹿到了沈韶光被子上。沈韶光嫌弃:“哎,哎,你身上脏不脏啊往我被子上打滚儿?”
    明奴用脑袋蹭蹭沈韶光,又舔舔她的手,仰过身子,露出肚皮。
    沈韶光无奈,你不是一只傲娇高冷的猫吗?怎么猫设崩塌以后,就破罐破摔了呢?又一边摸它的头脸,抓它的下巴,一边想,要是跟你名字有关联的某人也这么会撒娇,我早就缴械投降了。
    沈韶光干脆把脸埋在它的肚皮上,吸一口气,嗯,没什么泥水气,干干爽爽的,看来还没来得及去雪地里打滚。
    “它乖滑着呢,只在廊下坐着赏了会子景儿,然后就回了堂屋,跳上榻,在小娘子常用的桂布隐囊上趴着。”
    沈韶光笑起来,可以想象,一只猫坐在屋门口廊下,平静地严肃地看着白茫茫的雪,思考着它的猫生。
    越想越可乐,沈韶光举起明奴,与它脸对脸:“麦格教授,是你吗?我们长安的雪景儿怎么样?”
    阿圆是不知麦格教授是谁,只劝她:“小娘子别光玩猫了,被窝都豁腾凉了。”
    沈韶光三下两下穿好衣服,穿鞋下床,另有婢子提来冷热水给她兑在杯子脸盆里,沈韶光洗漱过,婢子又递给她一碗姜水。
    小口小口喝着温热的姜水,沈韶光暖和起来。
    婢子要给她梳头,沈韶光摆手,“你们忙你们的去。”自己随手把头发挽个最省事的胡式椎髻,拿根丝绳绑了完事儿。
    婢子们提了鸡汤馄饨来,几个人一起吃饭。沈韶光到底不是什么真正的世家贵女,没有世家规矩,故而很能做到主仆同一,从前四人小酒肆时如此,如今购了大宅,一堆奴仆婢子,也是如此——只是人太多了,不好都聚齐了吃饭了。
    一看这馅儿就知道是于三公主调的,猪肉里面放了点虾米末和肉冻子,特别鲜!如今于三公主做灌汤,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沈韶光颇有些被拍死在沙滩上的师父式感慨。
    放假了,天又不好,能干什么?沈韶光领着婢子们画消寒图。
    因是打发工夫,这图做得精细无比,婢子们都帮忙,就连明奴都添了一爪子。
    图还没画完,门上来报,福慧长公主至。
    沈韶光赶忙出迎。
    “我想着,这样的大雪,必须要找个雅人共赏,就想起你来了。”福慧长公主笑道。
    沈韶光点头:“我适才也想长公主呢,想着这样的雪天,适合一起行个风雅事,比如吃个锅子什么的。”
    长公主哈哈大笑:“你莫要戳穿我!你如何知道我是想吃你的锅子了?”
    沈韶光笑道:“这大约就是——聪明的脑袋总是相似的?”
    长公主哪里听过这种俚俗的话,乐不可支。
    沈韶光举着伞,福慧长公主挽着她另一只手,两人转过前庭、中堂直接进了后宅。
    沈韶光与长公主说段子,“说到脑袋,我又想起一句话来。有句胡谚说‘两个脑袋总比一个脑袋好’。一位胡人小娘子在后面添了半句——在枕上。”1
    福慧长公主笑得拍沈韶光的胳膊,一边笑一边说道:“我道中人!我道中人啊!恨不得相逢。”
    沈韶光却不笑,“关键,这是她写在课业本子上的,她的夫子是个胡僧……”
    长公主越发笑起来。
    来到廊下,沈韶光收了伞,递给阿圆,另有婢子挑开帘子,两人进了厅堂,分宾主坐下。婢子捧上红枣枸杞姜糖饮子,并些干果糕点。
    长公主喝口饮子,打量一眼这厅堂,“你这般灵巧的人,却喜欢这样拙朴的摆设,也是奇怪。”
    沈韶光皱皱眉,笑道:“或许是为了把这几分机灵藏起来?显得拙笨朴直。”
    长公主笑道:“又作这样怪语!”
    沈韶光与她掰扯道理:“笨了才可人疼。”
    情感导师福慧长公主道:“否,否,这全看那人在不在意你。若在意,你再乖滑,在他眼里也是又弱又小又可怜,若不在意,便是真笨,恐怕也被怀疑居心叵测。”2
    沈韶光无言以对,长公主说的何其精辟!
    福慧长公主颇有些落寞,“我就是明明不大机灵,却总被怀疑居心叵测的那一个,何其不幸哉……”
    沈韶光正想怎么安慰她,福慧长公主已经笑道:“好在我也不在意了。”
    福慧长公主转了话题,笑问沈韶光,“我来时,你在家做什么呢?”
    沈韶光笑道:“应应景儿,与婢子们一起画消寒图。”
    沈韶光让人取了来,长公主便跟她一起画,一边画,一边聊天儿。能聊什么?不过是聊一聊吃食,说一说京中风尚,想到什么,便扯什么,与后世女朋友们之间聊天儿也没多大差别。
    做完了图,便午时了。奴仆摆上食案,端来两个奶汤锅子,并各种肉片鱼丸菜蔬豆腐之类,并一坛子黄酒。
    沈韶光笑道:“这坛子酒据说是十几年窖藏的老酒,我不擅饮,长公主尝尝。”
    福慧长公主确实是擅饮的,笑道:“我帮你鉴一鉴。”
    沈韶光煮酒,又捡了几颗先前上的糖渍梅扔在里面。温好后,亲自斟给福慧长公主。
    “香醇得很,确是十数年的佳酿。”福慧长公主点头,又笑道,“你这梅子加得也好,淡淡的酸梅甜味,格外爽口。我从前只喝过泡的青梅酒,不晓得还有这种喝法儿。”
    沈韶光笑道:“若是夏天,用冰镇过,想来更好喝。”
    福慧长公主笑道:“等夏至的时候我再来喝这冰镇的。”
    两人吃着锅子,喝着酒,接着闲扯。
    “听说,南边人酿酒,在女儿出生时把酒埋入地下,到女儿出阁时挖出飨客,故称女儿酒,又曰女儿红。每年南边总供一些,我尝着,还不如你这个香醇呢。”长公主道。
    沈韶光笑道:“我还听说,若是小儿郎,那酒便称状元红。”3
    长公主笑道,“叫个‘进士酒’或许更实际些,哪有那么些状元?”
    长公主见到的进士多,便以为这个容易,沈韶光与她科普,“考个进士也不易,坊间有‘五十少进士’的说法,多少人考一辈子也考不中。”
    “如此说来,林晏裴斐等年纪轻轻中了进士的,还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了?”
    沈韶光客观地道:“绝艳不绝艳不知道,至少是有些真本事的。”
    两人到底又把话题扯到了郎君们上头。
    福慧长公主对沈韶光的怂颇感无奈,“我与你说,男子是顶没耐心的,你莫要想着他等你一辈子。你不嫁与他,他总会娶妻生子的。以你的性子,想必就相忘于江湖了。连睡都不曾睡过,多亏啊……”
    沈韶光点头,想想多年以后,与林晏再相逢,自己带着一堆仆从婢子,林晏或许伴着他的夫人,两人遥遥地行个礼,便各自行各自的路。夫人或许会问,“那娘子是谁?”林晏或许会说,“那是沈记的女主,沈记的锅子顶好吃。”想到这些,沈韶光这心肝脾肺肾都疼起来。
    福慧长公主摇头,“出息!”但想想自己,似乎也不是多有出息的样子,罢了,阿大不说阿二,“不说他们,饮酒,饮酒!”
    两人举杯,都把杯中酒干了,又再倒上。
    这加了糖渍梅的醇酿颇为适口,两人喝着喝着就有点多了。沈韶光到底顾虑到面对的是长公主,故而留着几分清明,福慧长公主却是真喝多了,以致她走时,都有些晃了。
    沈韶光劝她,“时候还不晚,长公主若不嫌弃,在我这里躺一躺再走。”
    福慧长公主摆手,“改日再来寻你,今日真是痛快!”
    婢子们扶着她,沈韶光在身后相送。看她上了车,两人又隔着车窗说了几句话,目送她的车走了,沈韶光才回来。
    阿圆扶着她,“小娘子走路都走不直了。”
    沈韶光回头看看脚印,还好。
    婢子们收拾残羹冷炙,沈韶光看着温过剩下的半壶酒,“这个给我留下。”
    阿圆惊讶地问:“小娘子还喝?”
    沈韶光盘膝坐在榻上,皱眉想了想,“没喝透。”
    没喝透……明明都醉了!但就像沈韶光总不忍心让阿圆戒甜戒肉一样,阿圆看她那样儿,到底把酒留了下来,“就喝这些,喝完就去睡觉?”
    沈韶光听她嘱咐孩子似的语气,笑了,“知道,啰嗦。”
    阿圆又问她要不要酒菜,沈韶光摇头,指指案上的果脯子。
    林晏来时,便看见沈韶光一腿伸直,一腿弯着,半倚在两个隐囊上,吃个酸梅,拿壶喝一口酒。
    沈韶光乜斜着眼看他,笑着打招呼:“林郎君,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有宴?”
    “我在坊外遇到了长公主。”
    沈韶光点头,歪着头看他,“你今日似没喝多。”
    “嗯,你喝多了。”
    沈韶光眯眼笑,“与长公主聊得投契,就喝得多了点儿。”
    林晏抿嘴:“既然知道喝多了,为何还要再喝?”
    沈韶光一时想不起刚才糊弄阿圆的话来,只得皱起眉头,再编一个,“反正已经醉了,也不差这一点吧?”沈韶光看看手里的酒壶,灵机一动,“不喝,可惜了的。”
    林晏被她气笑,原来是爱惜东西!这是什么借口。
    看她似还要喝,林晏过去取过酒壶,“你不能再喝酒了,让婢子们伺候你洗漱过,好好睡一觉,明日少不得要头疼。”
    沈韶光摇头,拍拍榻,示意他坐,“你陪我说会话儿。”
    林晏便坐下来陪她。她穿着件半旧的枣红胡式夹衫,椎髻上只系了根丝带,已经有些松了,鬓边散落了些头发下来,两颊擦了胭脂一般,傻乎乎的。林晏心肠软下来,“以后莫要跟长公主这般喝酒了,你又不常喝,醉了多难受。”
    沈韶光不接话茬儿,只笑嘻嘻地看他,然后拉过他的手玩儿。
    沈韶光把自己的手跟林晏的手比量比量,又交叉握住,林晏也配合地握住,然后沈韶光又觑着眼看他手指上有几个“簸箕”几个“斗”。
    “你三个斗,应该跟我一样经商,开当铺。”沈韶光鉴定完毕。
    林晏没听过这样的无稽之谈,只笑。
    沈韶光放下他的手,悻悻地道:“可惜,你到底不是开当铺的。”
    沈韶光坐直了,看着林晏,半晌道:“我不这样绊着你了,到底没结果的事,你自娶妻生子去吧。”
    林晏看她,“这是怎么了?”
    “我们不是一条路上跑的车,各走各的,都能各自安好着,硬往一块凑,保不齐就磕碰坏了。我前阵子总想着能多走一段是一段……”沈韶光抿抿嘴,垂下头,“是我的错。还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吧。”
    林晏扶起她的脸,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本来听她又说起这个有些无奈,此时却心疼得厉害,真是个傻子,该想多的时候不想,不该想的瞎想。本来看她这样兴兴头头地鼓捣各种吃食尽心尽力地开酒肆,意趣满满的样子,有些不忍心打断,况且,两人这样相处着,虽然不能……也挺好的,林晏愿意慢慢磨着。如今看来,真不能这样纵着她了,成天看着乐淘淘的,心里却压得很,不然断不至于这样哭。
    林晏把她轻轻拥入怀里,“我们得一辈子相濡以沫呢,你不是老惦记着吗?”
    沈韶光哪记得自己的歪解,只是觉得悲伤,干脆哭了起来,蹭了林晏一衣襟的眼泪鼻涕。
    林晏轻轻地拍她的背,过了一会儿,没什么声音了,轻轻扭过她的脸,原来是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应大家的要求,终于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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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梗是张爱玲的朋友炎樱的语录。
    2亦舒名言改的。
    3晋人稽含《南方草木状》:“女儿酒为旧时富家生女、嫁女必备之物。”但状元红的说法似乎是后代才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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