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嗔为了确保柏正没事,特地拜托桑桑要到了庞书荣的电话号码。
    “打扰了,我想问问,柏正有和你一起去参加选拔赛吗?”
    庞书荣语气轻松,笑着说:“当然,我们准备出发了,正哥在换衣服,你要和他说说话吗?”
    “不用了,谢谢你。”他们的时间很宝贵,喻嗔祝福了一下庞书荣,庞书荣这才笑着挂断电话。
    挂了电话,庞书荣的笑容渐渐消失,几天前正哥突然打电话过来,交待他这样说。
    他不明白,为什么正哥会放弃参加选拔赛。有机会进入国家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也是无上的荣耀。
    过去一年,柏正豁出命去努力,然而这个时间点,说放弃就放弃了。如同明明有机会上清华,最后选择辍学。
    庞书荣抹了把脸。
    最后肩负所有人梦想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
    柏正五感衰弱的事,柏天寇很快知道了。
    徐学民那边没有刻意瞒着他,柏天寇心脏一缩,咳出了一口血。
    他身边睡觉的牧梦仪一下子惊醒过来:“天寇,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拿药。”
    柏天寇身体不好,起初想瞒着仪夫人,然而身体状况瞒着枕边人最困难。
    牧梦仪知道他病情的时候,声嘶力竭痛哭了一场,反倒平静下来:“没有关系,你照顾保护了我一辈子,现在也该轮到我照顾你。”
    她平静得过分,想来已经抱了与他一同离开这个世界的决心。
    柏天寇心痛如绞,却拿牧梦仪没有办法。
    这段时间,牧梦仪情绪显然好了很多。她每天都绞尽脑汁,希望柏天寇快乐,她的精神状态也平稳许多。
    柏天寇突然问她:“梦仪,你真的那么恨阿正吗?”
    牧梦仪冷淡道:“嗯。”
    柏天寇苦笑:“再怎么说,他也是你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
    “那个小怪物不是我的孩子!”她语气一下子尖锐。
    柏天寇连忙哄她:“好,你说不是就不是。”
    牧梦仪瞳孔颤抖,道:“抱歉,我情绪又失控了。”
    柏天寇哪里舍得怪她。
    他这么多年,一直对柏正很好,一方面是养出了感情。另一方面,他知道自己有疾病隐患,怕自己去了,没人能照顾牧梦仪,也没人能成为牧梦仪的精神寄托。
    倘使牧梦仪爱自己的孩子,她就肯接受柏正的照顾,而不是追随柏天寇而去。
    她这辈子够苦了,柏天寇要她好好活着。
    “徐傲宸已经死了十九年。”柏天寇抚摸着妻子的发,语调和缓,“他做下畜生不如的事,已经没办法追究。梦仪,你是受害者,阿正何尝不是。”
    “我知道你为什么讨厌阿正。你明明心肠很软,却每次都对他表现过激,因为你一直觉得阿正活不下来,他成长路上就会夭折。一旦有了感情,他夭折时你受不了,恨不得在还没有感情的时候他就死掉。我甚至也这样想过,可是他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坚强,他一个人,孤孤单单长大了。”
    牧梦仪僵住了躯体。
    柏天寇最后叹息道:“梦仪,你有空去看看他吧,他视力和听力,慢慢在消失。”
    牧梦仪呜咽出声。
    如今种种,尽数是徐傲宸犯下的孽障。
    “我不会原谅他,不会原谅他的。”
    *
    柏正治病的时候,心情倒是很不错。
    五月初,他听力出现了问题,有时候是剧烈的耳鸣,噪声在耳边炸开,有时候世界寂静,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不管什么情况,他十分平静地应对。像个没事人。
    连徐学民都不知道他情况有多糟糕。
    这种状态能逼疯一个人,然而柏正闲下来,有时候反倒会看看书。
    徐学民心中惊讶:“您不是不喜欢看书吗?”
    “趁还看得见,多看几句。”
    徐学民不经意看了一眼,柏少在看《情话大全》。
    徐学民:……
    他无言以对。
    少年以一种笨拙的心态,学着讨好一个姑娘。遇见喻嗔开始,他才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
    “老徐,让医生给我搞一个助听器。我要给嗔嗔打电话。”
    徐学民依言去办,回来时,柏正又要求道:“你就在旁边,如果一会儿我听不见了,你把扩音打开,写在纸上。”
    “是,您放心。”
    柏正这才拨通了余巧的电话。
    那头少女的嗓音甜丝丝的:“柏正,你比赛完了吗?”
    “是啊,今天刚比赛完,明天就回来。但是我没有通过,你会嫌我没用吗?”
    “不会。”少女连忙否认,“你是最好的。”
    柏正笑起来,眼里漾着细碎的光芒。
    “你……是因为去涟水受了伤,才……”
    “说什么傻话,国家队难进,我实力不济,和去涟水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语气轻松,感染到了喻嗔,她也开始给他分享起学校的事——
    “赵老师现在很好,她每天会在教室走廊上安一张桌子,坐在那里解答同学们的问题……”
    柏正皱起眉头。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徐学民连忙在纸上复述写下喻嗔的话。
    柏正凝神盯着纸张。
    “我爸爸妈妈都想好好谢谢你,问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妈妈想亲自做饭给你吃。”柏正现在真成了他们一家的恩人。
    他看完纸上的字,说:“等你高考完,我再过来。”
    徐学民看了一眼柏正。
    柏少很认真地看着纸上喻嗔说了什么,然后语调温柔地回复喻嗔。
    他学的那些情话,一句都没有用上。
    但柏正眼里的温柔,本身就是世上最动人的情话。
    柏正陪着喻嗔聊了一会儿天。
    挂了电话,他脸上依旧带着轻快的笑意。
    “老徐,”少年语调上扬,“你听见了吗?我被他们认可了。”
    “是的,您一直很好,柏少。”
    徐学民垂下眼睛,鼻子有点儿发酸。
    这种感情很多年没有在徐学民身上出现过,徐傲宸吞枪时,他才有如此悲恸。
    柏正获得少女的喜欢,一步步走向她那么不容易。
    可柏正至今不知道,还有些对他来讲,意味着残忍的真相。
    *
    柏天寇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家族里的人蠢蠢欲动。
    柏天寇上无老,下无亲子,但手中的股权实打实。
    仪夫人是他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众人都知道他们感情深厚。柏天寇一旦去了,那个羸弱的女人能撑多久真不好说。
    柏正被赶出了柏家,那么柏天寇唯一会为仪夫人找的依靠就是牧原。
    这些天牧原早上起床,就不停有人来他家拜访。
    好笑的是,有人还刻意带上了闺女。
    牧原一表人才,品行没得说,要是谁和他看对了眼,柏家偌大的家财都有望了。
    牧原心中有几分火气。
    “四舅母不用再来了,我最近忙高考。”
    他冷淡发火,终于把这股歪风逼退了几分。
    柏天寇知道以后,摇头笑笑。
    “这孩子心还是太软,如果是阿正,能拎着人甩出去。”不仅如此,还会让他们好好长个教训,听见他的名字都心有余悸。
    他始终中意柏正来做这个继承人,然而中间还有太多因素,有待商榷。
    柏家乱糟糟,已经很久没有人注意到柏青禾了。
    等牧梦仪想起柏青禾,连忙过去看她。
    本来以为没人管她,估计柏青禾全身脏兮兮,保姆依旧暗暗欺负她。
    没想到小姑娘扎着双马尾,小脸儿粉嘟嘟,看上去干净又体面。
    整个人像是生活在净土之中。
    柏青禾已经八岁了,但她智商依旧停留在小时候。
    她亲昵抱住牧梦仪:“姨姨。”
    “青禾,给姨姨抱抱。哟,长重了。”
    小姑娘咯咯笑。
    “很抱歉姨姨最近没能来看你,今天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柏青禾听懂了“玩”这个字,拍着手:“好,找哥哥玩!”
    所有人脸色一变,惶恐低下头。
    谁都知道,仪夫人最厌恶青禾依赖柏正。
    牧梦仪脸色确实难看了一瞬,柏青禾却不懂看脸色,她吵着嚷着要去找哥哥。
    “姨姨带你去找牧原哥哥。”
    柏青禾小嘴一扁:“要柏正哥哥。”
    一旁的保姆连忙道:“仪夫人,青禾小姐不懂事,我这就……”
    “不用。”牧梦仪抱紧了柏青禾,“我带她去。”
    谁都没想到仪夫人会做这样的决定。
    牧梦仪深吸一口气,带着柏青禾出门。
    柏正住在徐家的私人医院。
    仪夫人抱着柏青禾走进去,她全身绷紧,丝毫不像是去见自己亲生儿子,而是去见久未蒙面的仇人。
    徐学民看见她,皱了皱眉,却依旧恭敬地欠了欠身。
    柏正此刻看不见。
    他长腿交叠,靠在沙发上,散漫地嚼口香糖,等着眼前短暂的黑暗过去。
    “哥哥!”甜糯糯的声音,欢快地响起。
    柏正意外地挑眉:“柏青禾?”
    他看不见仪夫人,露出笑容:“你个小傻子,怎么又乱跑?”
    柏青禾要去他身边,却被仪夫人抱得死紧。
    “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见了?”
    听见牧梦仪的声音,柏正嘴角的笑意猛然散去,他语调冰冷:“你来做什么。”
    牧梦仪张了张嘴。
    她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来看看他吗?
    不,这么多年,她早已经不知道一个正常的母亲,和自己的孩子相处是什么方式。
    他们的相处模式,早就无法挽回了。
    在她犹豫间,柏青禾已经挣脱她的怀抱,跑到了柏正旁边。
    “哥哥,你怎么了?”
    柏正心烦着,他挥了挥手:“老徐,过来把小傻子拉走。”
    “不走,青禾不走!”柏青禾抱着柏正手臂,不许人拉她。
    她好不容易才出来找哥哥玩,哥哥明明很疼她的。
    这一幕刺激到了仪夫人,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青禾,过来,别靠近他。”
    她去拉柏青禾,没控制好力道,指甲几乎都陷入了小女孩肉里。
    柏青禾哇哇大哭。
    柏正皱眉,他本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牧梦仪,要发疯回你们柏家去。”
    柏正容色冰冷桀骜,视线慢慢恢复。
    少年冷戾的眉目,渐渐与另一个人重叠。仪夫人尖叫一声:“我杀了你……我不会原谅你……”
    “搞什么?”柏正站起来。
    徐学民连忙过来:“仪夫人发病了。”
    柏青禾也被吓呆了,哭泣都不会。柏正把小妹妹往身后一拽,单手格住扑上来的牧梦仪:“再发疯,别怪我不客气。”
    男人与女人力量的差距,在这一刻淋漓尽致。
    仪夫人像是看到了什么及其可怕的东西,她摇着头,瞳孔涣散,恨意快要溢出眼眶,最后转为恐惧的泪水。
    她后退着:“你别过来……”
    徐学民难得有几分慌,仪夫人明显将柏少当作徐傲宸了。
    他上前安慰道:“仪夫人……”
    牧梦仪看见徐学民,更加害怕。
    她蹲在地上,一个劲儿哆嗦。
    柏正眯了眯眼,他看了一眼徐学民:“让人把她带走。”
    徐学民没办法,通知柏天寇去了。
    柏天寇很快赶过来,把瑟瑟发抖的仪夫人带走。柏青禾眼里挂着泪,这回乖乖跟在柏天寇身后。
    “姨姨不怕,青禾保护你。”
    他们一行人全离开了。
    “老徐,她把我当成那个人了?”
    徐学民沉默。
    柏正讽刺弯唇:“我还是第一次见那个疯女人怕成那样。”
    所以,徐傲宸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柏正知道徐学民不会说,前主人下过的命令,就算刀横在徐学民脖子上,徐学民依旧不会说。
    柏正闭上眼,不再追问,心情有点糟。
    *
    过了几天,柏天寇反倒主动约柏正出去聊聊。
    柏正把助听器一挂,挥了挥手:“别跟着我,老子不是废人。”
    他自己出门了。
    徐学民担心他的安全,却不敢忤逆他的命令,只远远让人看着些。
    柏天寇在一家咖啡厅等他。
    “我这次,主要想和你谈谈你母亲的事。”
    柏正面无表情:“我没有一个时时刻刻想杀了我的母亲。”
    “阿正,你也知道,她只是情绪失控,还认错了人。”柏天寇眉宇间一丝忧虑,他揉了揉眉心,“你也知道我的身体状况,如果我去了,就真的没人照顾她了。牧原那孩子心太软,柏家那些老古板如狼似虎,一个心软,就可能把所有产业葬送。”
    “所以柏总是觉得我心狠手辣?”柏正低声讥嘲。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相信你的能力,能守住祖辈留下的东西。”
    “可惜。”少年语调冰冷,他抿了口茶,“我不是你柏家的人。也亏得你看得起我,我都快成为一个废人了。”
    柏天寇神情悲伤几分:“你原谅梦仪吧,她本来也没什么错。”
    “好笑,我可没让她把我生下来。不喜欢可以不生,即便经历了不好的事情,她也并非一开始就没有选择权。”
    “她的确没有选择权。”柏天寇垂下眼睛,“你准备好,听那些过往了吗?”
    柏正皱眉。
    “徐家历史久远,财富从民国就开始累积,四十年前,才是徐家顶峰。徐家两个孩子,哥哥叫做徐傲宸,小妹妹一出生,就被人带走了。本意是勒索,后来却弄丢了孩子。女婴被姓牧的普通人家收养,取名牧梦仪。”
    柏正猛然抬眸。
    柏天寇撕裂过往的伤口:“我遇见梦仪时,她十八岁,天真可爱,善良爱笑。像你爱的那个姑娘一样。那年徐傲宸才把她找回去,她还当不惯千金大小姐,不喜欢天天待在家里,我作为和她‘联姻’的未婚夫,心里倾慕她,经常带她出去玩。”
    “后来有一天,她惊慌地说,想赶紧和我结婚。我心里只顾着高兴,她当时已经二十岁,可以结婚。那天我依着她,偷偷和她领了证。婚礼前夕,我却找不到她了。”
    “徐家和柏家所有人都很焦急,徐傲宸表现十分冷漠,当时我只以为他对找回来的妹妹没有感情。谁也没有怀疑过徐傲宸对自己妹妹有疯狂的占有欲。”
    “我再见到梦仪,已经是一年后了。她怀着孕,精神涣散。”
    柏天寇闭上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一幕。徐傲宸握住她的手,说即便死了,也不会放过她。梦仪怀孕以后,想过打胎,徐傲宸也没想让她生孩子,一切只是个意外,但是她的身体,精神,都不允许流产,她快死了,这才是徐傲宸把她放回我身边的原因。”
    “我们都想让她活着。徐傲宸爱她,我也爱。你出生以后,梦仪自杀过,徐傲宸把她救了回来,徐傲宸知道,如果他活着一天,梦仪状态永远不会好起来,他吞枪自杀了。”
    柏正死死握紧拳头。
    有一刻,他宁愿自己没有出来过,或者为什么刚刚听力不消失?让他清楚地听到了这一切。
    怪不得,所有人喊牧梦仪都喊仪夫人,而非柏夫人。她本身就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而是徐家的后代,身份堪比柏天寇。
    柏天寇颤抖着嗓音:“现在你该明白,梦仪为什么那么恨,哪怕伤害她的人,是个陌生人,她也会心肠柔软地把你养大。然而那是……她的哥哥。”
    她信任,依赖,亲近,最后却禁锢她的哥哥。
    柏正生来就不被认可。
    从小五感弱,打架不怕痛,不肯低头。他本来……就是连败类都不如的肮脏存在。所有人都觉得他会夭折,没想到他比野草还顽强,这样竟然都长大了。
    “别说了!”柏正猛然站起来。
    桌子上马克杯被摔碎,他大步走出咖啡厅。
    柏正像个濒死之人,急促喘着气。
    过去种种,一幕幕在他脑海里浮现,关住他的阴暗阁楼,他很难嗅到任何气味,一暴怒就会疯狂流动的血液……
    这幅肮脏躯体,渐渐会看不见,听不到。
    他本来以为都会好,可是此刻他知道,永远不会好。
    柏正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本来就不该、也不能爱上任何人。谁会接受这样一个肮脏的存在?没人能预想这具身体,未来到底会不会出现精神疾病。
    原来失去什么都不可怕,真正心如死灰那一刻。是他清楚地认识到,他永远也配不上嗔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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