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璞尸身呈出京都,要裹草席送到鹿懿山后边暴尸。小说他再也入不得京都的门,也免了生前的督察院品级,甚至被打了个“祸”字。周府也未能幸免,从上到下,满门皆斩。尸体堆一道搁板车上,自有人往鹿懿山后边拖。那处有个乱葬岗,还有个暴尸台,所谓“乱臣贼子”和“极恶之徒”,斩杀后都要过这一道。
    车骨碌碌的走,压着石子,“哐当”晃了晃,草席底下的尸身滚下去,摔在了地上。
    运了几十年尸的瞎眼老头,眼睛泛白,夜里让人瞧害怕。他哆哆嗦嗦的拉了车,嘀咕着含糊不清的词,摸到车后边,拖着尸体,要扔上去。
    这夜里起了风,一阵笛声哀怨,幽幽咽咽的缠在人耳里,听的人心里发麻。老头拖着人,念着:“该……”
    他眼看不见,耳朵却灵,听那笛声近了,反倒停了。他遇见多了,也不怕,只从怀里摸出杆烟枪,敲了敲木板。
    “接人啊。”他沙哑道。
    来人顿了许久,才道:“接人。”
    老头打火,石头擦得旧,打了好几下才擦了火花。他含上烟枪,吞吐几下,磕着木板,“你要哪个。”
    来人俯身,从他跟前将方才滚下去的尸体抱起来,轻的声,像怕吵醒人。老头眼白翻动,没做声。这人上道,抛了金子过来,“哗啦”一声散在木板上。老头嘬着烟,道:“成罢。打那头走,别叫京卫给瞧见。”
    这人又是默了半晌没动,老头抽完烟,收了烟枪,又哆哆嗦嗦摸回去,打着毛驴继续骨碌碌的走。他念着:“回头点个蜡……嗳……出为臣……开太平……各个都想念自个……这怎么成……这不驳了自个的立身么……”那鞭一抽,中气十足喝了声:“该!”
    该!
    雨滴滴答答坠在周璞颊面上,滑过他青白的面儿,滚进凉了的鬓。这人抱着他,没出一个声儿。那边老头迎了风,裹身咳了几声。
    “这天好啊……嗳,不下雨才好放。”
    山阴军抄封江塘钟家时,钟宅自个起了火。那一把大火,将这宏阔的宅子烧成灰。数人的时候,却少了一个人。钟留青都没能逃出山阴军,偏那放夷兵入府的钟泽,不见踪影。朝廷的查令传遍大岚,也没谁抓住这罪大恶极的钟泽。
    时御得了封,就要归家,赶着回去见先生。让萧禁不免可惜,叹了好几声英雄气短。时御退京的那一日,从青平归京的左恺之正携赵芷安入都,两方在鹿懿山脚打了个照面。
    左恺之停下来是因为见着钟燮,时御打了声“告辞”,就上马绝尘而去。左恺之望他背影,问钟燮:“此为何人?”
    钟燮道:“新封的那位长河侯。”
    左恺之立刻让赵芷安驾车前追,要表一声谢,被钟燮劝拦了,只说:“他脾气怪,不兴这个,您回头有意,能去沧浪书院开坛讲课,他就明白了。”
    “沧浪书院?”左恺之回想,“倒是有所耳闻。”
    “正是钟攸起的。”
    两人在亭前相谈,边上的赵芷安听着“沧浪”两字便觉不好,正巧了钟燮想借此机给钟攸的书院多请为大家镇场,就道:“白鸥您是知道的,他底下的学生,还是有几位可看。回头您要真有意,我陪您走一趟。”
    “好说。”左恺之道:“如今正是圣上求贤若渴的时候,不拘常格。几日前如许来信,也曾提过他在靖陲寻了个好苗子,想收在手底下磨一磨。老夫寻思,若是春后闲余,请他带出来看一看。”
    钟燮动了心思,只道:“不如这般,您约贺大人一同走一趟沧浪。此时正须一场雅会以振天下文人的兴民之志,有您与贺大人共持,何愁无山野大贤同往?圣上还特让长河侯镇院,想必也是寄予厚望。”
    左恺之沉吟,觉此事甚好,一合掌,便定了。两人相谈甚欢,殊不知赵芷安在边上胸口慌乱,有些乱了方寸。
    榕漾是不在了,可他先生定认得出文章……若是漏了口给左恺之……这该如何是好?
    那头榕漾正蹲窗底下给萝卜头讲字,猛地一个喷嚏,打的里边才补完觉的朴丞探窗出来看。
    “你大氅呢?”这一看就拎了人后颈,问道:“靖陲这会儿还得下雪,比不了南边春三月。”又道:“急着换薄衫也无人看,靖陲姑娘少。”
    榕漾被捏了后颈,缩头躲他,“在屋里呢,挂椅背上了,我穿……”
    “朴混球又来管媳妇儿了!”玩泥巴的小萝卜头冲朴丞笑嘻嘻的做鬼脸,趁他还没出来跑的老远,一群跟着叽叽喳喳:“管小媳妇儿咯!”
    这群小混蛋还编了歌,就念朴丞总管着榕漾,好几次还不许榕漾陪他们玩。他们各个都是机灵鬼,溜得贼快,吵的朴丞头疼。
    “媳妇个鬼。”朴丞趴窗,今儿太阳好,他捏着榕漾,人又睡饱了,正是心情好,懒洋洋道:“今儿爷有赏,好好听话的,糖包少不了。”
    一群小鬼头“哎呀”,立刻转了音,跑到窗底下争着喊“丞哥哥”。朴丞听着舒坦,没留神就让榕漾脱了手。
    “干什么去?”他有点不舒服,“我今儿好容易不当值,你往哪儿去?”
    榕漾跑进屋里拎了大氅,赶他捉人前跑出来,道:“贺大人今儿要给我说文章。”
    “说文章就说文章。”朴丞顿了顿,又翻出窗,跟着追上去,对榕漾道:“那正好,你带我。”
    榕漾被他挤了身,抱着大氅咬唇,问:“你不是最讨厌听文章么?”
    “诶。”朴丞伸臂压了榕漾肩,凑过去挑眉道:“我还说我喜欢写文章呢,你怎地就不记着?贺大人好啊,我愿意听。”
    “你没说过……”
    朴丞神色隐约冷,还不能变脸吓着他,只能撑着笑,道:“贺大人长得好,我就喜欢听他说文章。你还都日日去……”说到这忽地直了身,正色道:“我倒没提前说,若是不大方便,我就不去了。这会儿正得求贺大人给开个口,免了工墙这事儿,赶秋前把你送回去。”
    榕漾一愣,“我走……我走你怎么办?”
    朴丞望他,露了点落寞,偏还要对他笑:“我留这儿啊,回去也就往先生那去……”
    果然见榕漾急忙拉了自己袖角,慌声:“不走……我也留这,大人说我得看看别的……你,你一个人怎么成。”
    “不走啊。”朴丞垂眸瞧他,“你爹不得想你。”
    “可以……可以常回的。”榕漾朦胧的眼抬望朴丞,才胖一点的脸颊显得更稚气,倒挺讨朴丞喜欢。他就喜欢榕漾这样望他。
    于是他慢吞吞道:“我不老欺负你么……”
    “没有。”榕漾拽他,“你挺好……今儿一块去罢,大人不讲究这个。你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朴丞面上无奈,硬是压了已经弯上去的唇角,道:“那就陪你去一趟。”
    没走几步,就听着上边轻“呸”一声,砸了瓜子壳下来。朴丞一抬头,正见他整日厮混的将军对他念了句:得了便宜还卖乖。
    朴丞又走了几步,等榕漾到前边了,回头就给吴煜比划出小拇指。
    “娘天啊。”吴煜吧唧吧唧磕着瓜子,“这混球还敢对爷爷比指头。”
    只说这事没几天,吴煜嘴欠,趁着南边传消息来说抄了江塘钟家,就吓唬榕漾,说:“你看这儿一不留神,就是一家老小没了命。这世道不容易,得跟个靠谱的,朴丞那小子吧,指不定哪天就得罪了人给‘咔嚓’了。”他对榕漾露了浪荡样,极其猥琐的搓手,“要不你跟着我?爷长得也俊,性情也好,保准疼你这小瞎子。”
    吓得榕漾两眼泪汪转头跑回去,没片刻朴丞就提了板凳,从街头一路追着吴煜到街尾。这人不打仗的时候,就是一老痞子样,靖军凑茶铺底下堆着看笑话,谢净生因这事在墙头“哈哈哈”,回了家给他大爷讲。贺安常次日就找了吴煜,把君子训给他糊了一脸。
    吴煜还真挺喜欢榕漾的,觉这傻小子能当儿子养。就是怎么看朴丞也不是好东西,得了教训,改成天跟在榕漾后面念朴丞不好。榕漾就记着他上回的猥琐样,听他来了就跑,比兔子还快。榕漾给少臻写信时,还专提了这人。
    少臻一看,就收拾了包袱要奔去靖陲,可先生才回来,书院学生又涨了数,他和苏舟各做了掌书,得留着。
    只说时御回家那天,篱笆院里的桃枝垂绿,满院的月见草探芽。青衫宽袖,一人站厨房里,正挽了袖垂头忙。开了的窗正好,露着这人的半身——半身好,时御看那修长无暇的手指从时鲜上滑过去,人就跟被栓了链似的走过去。
    钟攸听着音,抬头见人,笑了笑,正想说句净手吃饭,时御就撑在窗口,探颈进去。
    枝头的鸟雀跳了枝丫,落窗沿,在时御手边蹦跳,豆大的眼探望这两人挨一起的面。
    钟攸抬了首,道:“等会儿,阿舟和……”
    时御抬手按了先生后脑,连带话一起给吞了。他哪还记得苏舟是谁,这会儿就是叫蒙辰来,他也不舍得松开。
    都到回家了,谁怕谁。
    苏舟都走院边了,又陡然回了身,夹了苏稻在臂下,挡着小孩子的眼,走的飞快。苏稻现在话最多,被挡了眼还问:“为啥走呀!”
    苏舟脚底下踩了坑,险些将苏稻给摔出去,又硬是给抱了,按着脑袋压自己胸口不许他看。声压得稳:“老师忙着呢,等会儿再去。我们去喊你少哥哥。”
    少臻正出了书院往过来,见苏舟见鬼似的,二话不说拽了他往书院里回。
    “这怎了?”少臻道:“师兄你撞鬼了?”
    苏舟握了他肩,一脸古怪。少臻奇怪,话还没问出口,就远远瞧见苏硕,立刻道:“那不是大哥吗。”
    谁知苏舟脚一绊,塞了苏稻给他,回头就狂奔向苏硕,喊着:“大哥!大哥这儿来!”
    可是这哪儿赶得及,苏硕都站篱笆院门口了。时御还没够味,后边就一声震惊。
    “时御?干甚么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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