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点的烙麦饼?”
    身材矮小的餐馆老板娘,用她在生意繁忙时练出来的洪亮嗓门喊了一声。这一嗓子并不必要,因为此刻餐馆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何况她也清楚记得是谁点的——那是一个衣着寒酸破旧,头发脏得打了绺的中年流浪汉。
    如果不是他事先拿出了六个铜币,老板娘必然不会接待他,他身上脏得像是有虱子的样子。见男人沉默地打开了他的麻布袋子,她将三块烘得热腾腾、干硬硬的麦饼倒了进去,却没走,好奇地问道:“你今儿个怎么有钱了?”
    这男人她见过好几次了,常常坐在街角一动不动,靠着偶尔别人扔给他的残羹剩饭活着。听说他是从联盟另一头逃亡过来的,往常不肯与这样人物说话的老板娘,今天看在那六个铜币的份上,允许自己满足一回好奇心:“你家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回去?”
    “北边。”
    这是几个星期以来,老板娘头一回听见他说话。男人声音嘶哑,每个字都破碎得断断续续:“回去就是死哇,到处都烧干净了。”
    “咦?”老板娘吃了一惊,又燃起了兴趣。“是你的领主大人吗?”
    “领主大人跑啦,因为他们人太多了,”男人说话有点含含糊糊:“自从他们打了几场胜仗,人就越聚越多,听说快有上万了吧?到处杀呀,抢呀……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我可知道好歹。别看他们现在凶着呢,但那是因为我们那一片儿的领主大人没有坠灵。等再闹大了,你瞧着的,还能改了这么多年的世道不成吗。”
    “是那些叛乱的家伙吧?”老板娘愿意让自己听上去通晓时事,于是搬出了她听人谈论的小道消息:“闹得这么大,是哪一支呀?是‘虎军’,还是‘洛卡迈德’,或者‘天想曲’?要我说,虽然他们声势不小,但都闹腾不了多久……”
    男人摆了摆手,打断了她:“你说的那些,我都没听说过。我就知道,连小班加路都加入了……他一个面包店的老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见他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乡下人,老板娘咂咂嘴,失去了谈话的兴致。那男人好像也有所察觉,迟缓地站起身,慢慢走出餐馆。他袖着手,麻布袋子从他袖口间垂下来,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当他走到巷口的时候,忽然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臂:“你可来了!”
    男人耷拉着眼皮,一点儿也不惊讶。
    “我还以为你带着铜币跑了呢,”从一身破麻布罩袍的阴影底下,传来了林鱼青的声音:“你买好了?”
    男人点了点头,把麻布袋子拎了起来,从里面掏出了两块烙麦饼。剩下一块,他仔细地揣进了怀里。
    干硬、热乎的饼一握在林鱼青手里,顿时叫他一颗心都踏实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同样用袍子罩住脸的艾达,转头对男人说道:“放心,我们明天还让你去买。”
    这个男人在路上遭遇流匪,把自己一辈子攒下的几个钱都丢了;连这么便宜的麦饼,要不是两个孩子给他做酬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不过能从一路上无数山贼流匪手里保住一条命,也算是千里无一的幸运了。
    见他走了,林鱼青才和艾达一起迅速拐进了小巷。
    这是他去礼堂那一天时发现的巷子,既隐蔽又四通八达。自打从梅索科庄园逃出来以后,集英岭的城门立即封锁了,两个孩子逃不出去,只能一直藏在这一片巷子角落里,一藏就是三天。
    这三天以来,挨家挨户打听搜寻的士兵络绎不绝,几乎每个小队都拿着一张他们的画像;与此一起传播开的,还有一条条艾达所犯下的罪行。林鱼青压根没想到,他有一天会成为集英岭人最熟悉的面孔之一——况且艾达的衣着又太显眼了,两个人根本不敢露头。
    他们偷了别人家晾在外面的衣服,却偷不着吃的,饿了两三天,终于决定冒险让流浪汉去替他们买饼吃;所幸没有士兵会把画像给一个街角的流浪汉看,所以他也没有认出来两个孩子。
    艾达接过自己的那一块饼,捏着它,审视着。
    浅黄脆硬的表皮上,按着几个脏灰指印;她皱着眉头,掰下一块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将它泡软了——就算这样,烙麦饼粗糙生硬的口感,还是让艾达起了一瞬间的疑惑,不知道是自己在嚼它,还是它在嚼自己。
    用力将一口饼吞下去,就像是磨砂纸划过了嗓子眼。艾达看了看林鱼青——后者正大口大口地吃饼,显然并不觉得它难吃;叹了一口气,她望着手里的麦饼,轻声说道:“施劳给咱们的钱,还有多少?”
    “还够,还能买十几个麦饼呢。”
    艾达并不觉得这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消息。
    “你说……我们这样跑出来,他们会不会发现是施劳给我们报的信啊?”她低声道,“我们也没从大门走……施劳说不定会以为咱们信不过他。”
    “不会的,他想让你逃出来,你现在已经逃出来了,”林鱼青吃得口齿不清,“他现在肯定很高兴,你别多想了。”
    艾达没出声,扫了扫饼子上的灰,学着他的样子咬了一口。她怀念家里的烤肉,苹果酒和白面包,但是她一个字也没说。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城门才能解禁,因此只有一天一天等下去。城门附近的几幢大房子被临时征用了,每天都有领主在那儿把守——局面演变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再仅仅是罗曼丹·兰塞一个人的事了。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两个孩子便觉得自己头上又多了一块乌云。
    每一只坠灵,能够感应同类的范围都不一样大;出于谨慎起见,他们不敢召唤出坠灵帮忙,只能靠着每日一块巴掌大的烙麦饼,和偶尔从酒馆后头找到的剩菜过日子。
    即使节省着花,施劳的钱也没能撑过六天。当他们吃完最后一块麦饼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瘦得脱了形,就算走到街上恐怕也没有人能认出来了。
    然而神明们好像觉得施加在二人身上的痛苦还不够,这一天夜里,天边乍然响起了一声惊雷。
    一连几声雷响,都没能惊醒两个体力虚弱、昏昏沉沉的孩子;直到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林鱼青才被冻得一激灵,忙推了艾达一把:“快起来!”
    原本就瘦小的艾达,看起来仿佛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跟着林鱼青跑到一处屋檐下避雨;他们没有被淋湿多少,但因为长时间吃不上东西,贴着雨帘站了一会儿,就纷纷打起战来,牙关咬得咯咯响。
    又冷,又饿,又困,两个孩子就这样一直站到了天明。雨终于淅淅沥沥地小了下去,最终消失了,化作东边一条条蛋青色的云。艾达慢慢地顺着墙根滑了下去,像是一捆干柴倒在了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声音才模模糊糊地响了起来:“我、我……我可能也要像父亲和姐姐一样,死在这儿了……死在集英岭……”
    却没有多少情绪,好像只是在讨论天气。
    林鱼青听不得这个。“我们硬闯吧,”他急急地说,“只要出去就好了,龙树在我体内休养这么久,未必就比他们差……”
    “你这段时间,可都是在用烙麦饼供养着它。”艾达嘲讽似的一笑,又带着几分依赖,抓住他伸出来扶自己的手。“再说,只靠龙树,怎么是他们的对手?”
    百九是一点儿忙都帮不上的。从梅索科庄园中突破防卫的时候,他们就发现这一点了——第二次召唤它的时候,它连软塌塌的模样也保持不住了,一边流眼泪一边打呵欠,好像浑身发痒似的,来回打滚,一刻也安宁不下来。
    二人之所以能闯出来,全靠龙树用灵石补充了一点体力,虽然不足以让它使用能力,但总算也逃出来了。以至于艾达现在一想起百九,就又是羞愧又是生恨。
    只不过被逼到这个份上,他们实在也等不起了。两个孩子休息了好一会儿,终于积聚起体力,朝城门的方向走去;就算不能马上硬闯,再去瞧瞧情况也好。
    刚刚走到巷口,一个人忽然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二人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中年流浪汉。
    “啊,我昨天忘记告诉你,我们已经没钱了……”
    林鱼青话没说完,声息已经小了下去。他和艾达同时发觉了,这个男人今天看起来有些不大一样。
    男人下意识地冲他们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说话时,他嘴里的每个字都迫不及待地一起往外冲:“不,不要你们的钱,也不买什么饼,你们看着我,是我!”
    两个孩子倒退几步,提防地望着他,心砰砰跳了起来。
    在他一脸乱糟糟、脏兮兮的毛发中,燃着两点火一般的光亮双眼;流浪汉口齿不清,像哭又像笑,最后连嗓门也尖锐起来了:“多亏了你们的麦饼!好!看着我的……记住了,我叫本杰明,记住了!你们没有钱,怕什么了?有我,看着我啊!在这儿等我,等着!”
    颠三倒四地说完了,他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大了,身体也跟着颠起来,才叫人看出来原来他有些瘸。
    这人今天太不正常了——林鱼青和艾达对视一眼,掉头就跑。
    “回来!不要走!”在他们的脚步声后方,立刻响起了本杰明的怒吼。两个孩子哪敢停顿,生怕他是要去叫卫兵队的,跑得头也不敢回。
    “我让你们停下!”
    这一次伴随着他的高喊,一片庞大的阴影呼地扑了出来,笼罩住了两个孩子;艾达发觉面前一暗,下意识地抬起头——
    一片肉乎乎的扁平坠灵,啪地在二人头上扇了一下两片侧翼,激起了一股风;一双眼珠贴在它平坦的身体下,正转向了艾达,与她四目相对。
    下一秒,两个孩子便一起被这只坠灵扑倒了,跌跌撞撞地滚在了地上。
    “我不是说了吗,不许跑,等着我回来!”即使是一脸的浓密毛发,也遮不住本杰明脸上的神气。他手脚发颤,面色潮红,半是狂喜半是高傲地叫道:“我有坠灵了!我也要当老爷了!你们不准动,我命令你们乖乖地在这儿等我——这些贱民们,马上要奉给我美酒了,你们,允许你们也尝一口——”
    昨晚那一场雨里,一定是有坠灵降落了!
    林鱼青立即明白了,却于事无补。这一块扁肉似的坠灵,即使处于力量低谷,依然牢牢地压住了两个孩子,叫他们一动不能动;正当二人暗自心焦的时候,猛然只听一声长啸,一双翅膀远远拔地而起,冲入了天边。
    他们的脸立刻白了。
    “你快放我们走!”林鱼青和艾达一起朝他喊了起来,语句乱七八糟地听不清楚:“他们马上就要来了,他们会杀了你的!”
    “谁?谁还能杀我,我有坠灵,”本杰明笑道:“我有坠灵!我也是老爷了!”
    “领主们就是要杀有坠灵的人!”
    当林鱼青这一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那一双翅膀已经裹着风从几人头上擦了过去,在空中顿时一个盘旋,转了回来——本杰明张着嘴抬头一看,这才忽然大梦初醒一般,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是贵族老爷们的坠灵吗?”
    “快跑吧!还有更多的马上就要来了!”艾达叫了一声,那一片扁肉似的坠灵立刻抬起了身子;她话音才一落,伴随着远方不知什么人的一声惊叫,从另一个方向又升起了一团团黑雾一般的坠灵来。
    本杰明一惊,好像终于意识到不对,忙招手叫回坠灵;就在这时,林鱼青灵机一动,忙喊道:“你快跑出城去,他们就抓不住你了!”
    那一大片扁肉立刻裹起本杰明,呼地一下冲向了城门的方向。
    吉安特爵士的翅膀一扇,飞了上去,也不攻击,只是高高缀在他的头上——两个孩子余悸未消,直愣愣地盯着远去的坠灵背影望了一会儿,林鱼青忽然一拉艾达:“我们跟上去!”
    “万一被发现——”
    “跟在后面,别露头,”少年不容置疑地将她拉了起来,“找个机会帮本杰明一把,说不定咱们也能趁这个机会逃出去!”
    他们暗暗追在后头,一路躲躲闪闪地跟到了城门处时,正好瞧见玛理·赛尔拜恩的坠灵也赶到了——蜂群一样的黑雾翻滚涌动着扑向了本杰明,他的坠灵刚一飞起来迎战,却不防从黑暗里又爬出一条六足蜥蜴,登时手忙脚乱地被缠住了。
    清晨的城门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是一些因为各种原因要出城,却被拦在城里的旅人。一见半空里有坠灵打起来了,人群登时像炸了的蚁群一样,在骚乱和呼喊声中四散而逃;两个孩子被淹没在人群里,一边顶着推挤踩踏、一边逆流而上,闪身躲在城墙瞭望台下。
    吉安特爵士的翅膀仍然盘旋在高空中,显然是在给其他坠灵指明方向。林鱼青看了几眼,心脏跳得快要扑出来了——他一咬牙,转头对艾达说:“你准备好跑!”
    “你要干什么?”
    “本杰明支撑不了多久,再过一会儿,其他的坠灵就也到了。”少年语速飞快地说,“他们现在还没反应过来那不是我们的坠灵……我们得趁着这个机会冲出去!”
    说话间,那一边本杰明已经在两只坠灵的围攻下左右支拙,眼看着随时就要落败了——林鱼青不敢耽搁,立刻一拽艾达,冲向城门的同时叫了一声“龙树!”。
    一条黑影蓦地从他肩上扑了出来,从激战成一团的几只坠灵身边擦了过去,直直迎上了城门的守卫。林鱼青和艾达紧跟着它,适时地一矮腰,几个被龙树甩上半空的守卫,顿时从他们头上飞了过去。
    龙树又咬又踢地撞飞了前方的守卫以后,两个孩子立马回头高叫了一声:“本杰明,快跑!”
    那流浪汉正倒在地上,腿上不知被哪只坠灵伤了,哀哀痛叫着爬不起来。他的坠灵倒反应极快,使劲一抖甩脱了追兵,卷起本杰明,呼地一下从城门洞里飞了出去,眨眼间就去得远了,只在两个孩子的视野里留下了一个小黑点。
    “龙树,回来!”
    林鱼青刚一收起龙树,那一对翅膀骤然从头上划了过去;它一心只顾追上前方的陌生坠灵,竟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下的两个孩子——二人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喘,急匆匆地飞奔起来,一头冲入了最近的林子里,将隐隐约约的怒骂和马嘶声都扔在了身后。
    当领主们纷纷聚集在紧急关闭上的城门附近时,吉安特爵士的坠灵也恰在此时兜了回来,落在了银发领主的手腕旁——没有身体,只有两扇长长的翅膀,尖端的羽毛兀自在颤颤地抖。
    “追错了,”银发的体面领主沉着一张脸,对身边几人道:“根本不是那两个孩子——不知道又是哪个贱民,撞大运拿到了新落下的坠灵。”
    “这一波还没完?”海伯愣愣地惊讶道:“一千年了也没有坠灵降落,怎么这几个月,突然落得这么频繁……”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他们肯定早就趁乱跑了!”玛理硬生生地打断了他,将目光投向站在最后、一言不发的罗曼丹。
    将近十天的功夫里,罗曼丹从一个端正英俊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沉默阴鸷的男人。待众领主们安静了下来,他才慢慢地、仿佛带了一丝嘲讽似的说道:“审判团在边境上布了防,如果他们真的要离开神圣联盟,迟早会撞进审判团手里。我看,大家还是想想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咱们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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