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挨到一日晴空高照,积雪都化得差不多了,我卸下厚重的裘皮大衣,改换上来这里之后还从来没机会穿的灰绿色皮风衣,搭肩扣袢,戴上一顶浅灰色羊绒的贝雷帽,拿上一把红色小伞,提上菜篮子,准备出门去寻些好菜。
    刚出门走了不远,就有几个小孩子托着手里的土豆和圆白菜说道,“买些蔬菜吧小姐!”“买我的,买我的!”
    他们争先恐后,唯恐被错过。
    我看着他们,大都是些六七岁的男孩女孩。其中一个女孩尤其幼齿,我蹲下来,摸摸她的脸蛋,“你叫什么名字?”
    “爱琳。”她怯生生地回答。
    爱琳穿得单薄,一件老旧的布袄罩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宽大空荡。这地方虽然已经化了雪,依旧寒冷。
    “妈妈呢?”
    “妈妈去井下了,家里只有我和弟弟。买我的菜吧……小姐。”说罢,爱琳又把菜往我眼前托了托。
    乌克兰的煤炭储量位居全世界前十,大大小小的矿井布满在顿涅茨格地区。国内其他地区劳动力过剩,这里却劳动力短缺,因此女人也下井成了帮手。这比务农挣钱。更何况女工的成本更加低廉,因此很多煤矿主都喜欢用女工来压榨利润。
    我翻出钱包掏出十欧元,塞到她通红的小手里。
    “你应该和弟弟一起待在家里。把菜拿回去,晚上和妈妈一起吃。”
    她摇摇头,有些害怕。
    “怎么了?”我有些惊诧。
    “妈妈说,菜卖不完我不能回家。”
    我无言以为,把她拉进怀里。别的孩子早已目光灼灼急不可耐地喊道,“小姐,还有我的菜呢!我妈妈也在矿井里,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两张嘴!”
    我付给他们钱,让他们把菜带了回去。爱琳一直不走,站在我身后。
    “小姐……您独自住在这里?”爱琳的表情很是犹豫。
    我点点头。
    “您要当心。”她憋红了脸,然后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我心里一惊,声音都有些打颤,“怎么了?”
    “我听别人说,一些人在打您的主意。所以今天大家都跑过来等您买菜,知道您自己住,得自己买菜做饭。”我头脑里闪过许多猜测,压得心里喘不上气。
    “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她只是低下头,什么也不肯说。
    我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十面值的钱,拿在手里冲她晃一下,“爱琳,你告诉我,这五十欧就是你的了……你可以拿回去给自己和弟弟换点好吃的。”
    爱琳看看我,手伸出来又缩回去。
    我把她的手拉过来,本想把钱钞硬塞给她。然而她的手掌根部上有几道青紫交加的鞭痕,触目惊心。
    爱琳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抚上她的手腕,“这是怎么回事?”
    爱琳说,“妈妈两年前走了,只留下我。现在是新妈妈,一喝酒就打我。”
    我懂了。“那弟弟呢?也是新妈妈生的?”
    爱琳点点头,又补充道,“弟弟很可爱,我喜欢他。”
    我把她抱在怀里。
    爱琳的小脸埋在我怀里,声音闷闷的,“是黑帮……他们说您能卖得上好价钱。”
    我把她搂得更紧。异国他乡,这个小女孩救了我一命。
    松开爱琳,把钱塞给她,顿了顿,又把钱抽回来,换成十张五欧元面值的钱塞到她手里。然后把她怀里的菜装进我的提篮里。
    “不要全给新妈妈,这些钱自己留一部分。饿了就悄悄买点吃的,知道吗?”
    她点点头,又鞠个躬。轻声说了句“您要当心”就跑走了。
    我逛街的心情全无。可是想起爱琳那句“所以今天大家都跑过来等您……知道您自己住”,我决定,打起精神来。
    这周围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得先摸清自己的处境。我提着菜篮,去坎蜜娜的杂货铺。
    “小姐,您来了!”看她的精神状态比以往好了很多,我也跟着开心。
    “还记得我吗?”我把菜篮搁在门口,一手握着伞柄坐下。
    “记得记得,漂亮小姐,您来过我的铺子——春天就要来了,用不着油腻的冻疮药了,”坎蜜娜边说边轻轻笑,“今天要点什么?”
    “要酒。”
    她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你喝酒?”
    “酒能解忧,可消百事愁,是好东西。”
    坎蜜娜没说话,顿了顿,转身拿来大半瓶酒和两个杯子,“你要是不嫌弃,我请你。”她眼神柔和地看着我。
    我拔掉酒塞倒满两杯酒,举起其中的一杯对她说,“干杯!”
    坎蜜娜和我聊起她的家乡,聊起左邻右舍家长理短,三巡酒过,她的脸颊泛红,我的脸也微微发热。
    “漂亮小姐,您叫什么?见过您好几次,却连姓名也不知道。”
    “我叫陆乔。”
    “这名字短小可爱,不像我们国家的名字,完整叫出来得用上好几秒钟。有什么说法吗?”
    这名字有什么意义?
    我出生的时候,父母希望我能走遍大江南北,最好能走出国门、去海外转上一圈,学会先进的知识技能,然后回到祖国学以致用,把国家建设得更加美好。于是给我起名”陆乔”,寓意“山有路海有桥”,走到哪儿我都不会陷入困境。
    疲倦涌上心头,我无以为解,只能用手指按按眉心。
    “在我们国家,这个名字寓意脚下的路四通八达,不会有危险。”我笑一笑。
    坎蜜娜看着我,顿了顿,方说道,“真是好名字。”她举起酒杯轻轻碰了碰我的杯子,说道,“愿如你意小姐,为前路干杯。”
    她的眼神告诉我,她也听到了爱琳说的事情。
    放下酒杯拉起她的手,我问道,“坎蜜娜,你多大了?”
    她看着我,好像却又穿过我看向了更远的虚空之外,“我已经三十六岁了。”
    酒精没有让她的脸粗糙衰老,坎蜜娜看上去只有三十岁。我听她讲过往事,此时却要再撕开她的伤口。还好她健忘。
    “那你的家人呢?我来了这几次,都只见你独自坐在柜台后,从不见你的亲人。你的年纪……你或许有丈夫和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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