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质朴以为自己因太过悲伤出现了错觉。
    三更半夜,赵檀生叩响厢门做什么?
    李质朴放下狼毫笔,合上提要,老妻王氏经过一天折腾,心绪上下起伏实在太大,早早便歇了,故而李质朴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轻轻将门打开,只见门口那神色平静的小姑娘静静地在门口朝他轻轻颔首以作示意。
    不待李质朴说话,檀生自顾自地跨过门槛,身后的官妈妈与谷穗兢兢业业地随时其旁,一副严阵以待的神色。
    檀生余光瞥见官妈妈和谷穗,有点想笑。
    这两认真得好像田里插秧的。
    李质朴将门轻轻掩过,眼神含义不明地看向檀生。
    “赵大姑娘,夜半敲门意欲何为?”
    “帮你解围。”
    檀生薄唇一张,四个字冷冷飘出。
    李质朴身材五短,肚皮前挺,没说话。
    檀生笑了笑,小姑娘一笑,神容瞬时变得柔和了许多,“婶婶死得冤枉,祖母一直觉得叔父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妻室。事实上,祖母也一直朝着那方向而努力。”檀生轻轻挑眉,“否则你以为凭赵家的门第也能请到贞贤郡主列席吗?”
    李质朴蹙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婶婶为何突然会起意在原本属于我的燕窝盅里下药?若我中了迷药,我登台亮相,谁又将会是我的搭档?这些,我不信李大人没有想过。”檀生始终带着笑,自问自答道,“第一,婶婶给我下药是被人蛊惑的,那人便是贞贤郡主;第二,若我中了迷药,永宁侯府世子即将登场,永宁侯府是贞贤郡主的夫家;下药一事,一直是贞贤郡主与婶婶接触,若是李大人丝毫不知此事,要不回头问一问自家夫人,或许李夫人略知一二;若我中了迷药,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永宁侯世子有了牵扯,固然我会死,然而永宁侯府的名声难道就不会受影响?贞贤郡主因年少守寡,却一直未再嫁,长居永宁侯府一事得逢贞、贤二字,这两个字就像两根绳子把她拴在了侯府里,若她想剪短这根绳子,就为着“贞贤”二字,她自己也是是不能动手的。可还有什么比绳子自身断掉更好的方法呢?”
    李质朴听懂了,抬起头,这个阴谋好像全部都串得通。
    如果一开始下药就是别人怂恿的,那么怀玉岂非做了别人的炮灰吗!?
    李质朴低声唤仆从,“去!去问夫人,大姑娘生前是不是曾与永宁侯府的贞贤郡主来往甚密?”
    王氏已经睡下了,被人薅起来问了又问,迷迷糊糊间答了出来。
    李质朴侧耳听仆从的复述。
    “是…大姑娘跟夫人说过,之前赶马车时,贞贤郡主邀她上茶楼喝茶。”
    “之后的所有计划都是贞贤郡主的主意。”
    “可是给..”那仆从说到此似有踟躇。
    檀生点点头,接过那仆从的话头,面无表情道,“可是那药是给我下的,为了让我生米煮成熟饭,好去给永宁侯世子做妾,可是这样?”
    那仆从犹豫片刻,点点头。
    这是李质朴第一次知道事情原委。
    檀生抿唇笑了笑,“可李大人您仔细想一想,一个寡居的声誉极好的婶娘时时刻刻操心着自家子侄的妾室,甚至采取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帮自家子侄收纳妾室,单单这一点岂不是就很可疑?”
    “更何况,我从未见过那位永宁侯府世子,也并不知道那位世子何时何地对我情根深种,非要收进房中。”
    “这件事处处透着疑点。”
    檀生点到即止。
    留下空白让李质朴自己慢慢想。
    画与书讲究一个留白。
    说话亦是。
    往前给别人算卦看相的时候,讲究个说话说六分留四分,好给自己回寰的余地,也好给苦主遐想的空间——有时候人自己的补充与想象比话说满了效果更好。
    李质朴在想。
    把所有事情都串成了一串。
    贞贤郡主与怀玉素无交际,却是贞贤郡主率先搭讪怀玉?
    贞贤郡主给自家子侄找妾室,竟然找到了怀玉头上?
    贞贤郡主给侄儿找妾室的方法竟然是下迷药,甚至从始至终买药、下药、计划的人都是怀玉,这期间贞贤郡主除了时刻关心此事进展,便再无任何痕迹...
    这件事处处透露出不寻常!
    好像是阴谋!
    更像是个圈套!
    就是让怀玉往下跳的圈套!
    李质朴思路渐渐清晰。
    贞贤郡主一开始找上怀玉便就不安好心,若是怀玉这包药下对人了,那赵家细细一查,照旧能找到怀玉身上,怀玉始终脱不了干系,仍旧会被逼送到庙子历来;事实上,怀玉这包药下错了人,下到了自己身上来,最终的结局更是送掉了一条性命!
    哪条路都是死!
    贞贤郡主想让怀玉死!
    这个认知让李质朴惊了一惊!
    这二人无仇无怨,为什么会这样?
    李质朴百思不得其解,背手立于窗棂前,口中无意识呢喃出一句,“为何?”
    李质朴此言一出,檀生便知。
    成了。
    李质朴已经完全照她的思路想下去了。
    坑蒙拐骗的神棍一靠运,二靠命,三靠师父,四靠脑子,五靠嘴。
    檀生相较李质朴的最大优势是,信息不对等。
    檀生知道所有前因后果。
    而李质朴只能通过王氏的只言片语、事情的发展结果、自己的“合理”推测复原整件事。
    而自己的“合理”推测是最容易出意外的。
    比如,檀生反问“一个寡居的婶娘为何要帮隔房的侄儿纳妾?”
    这个问题乍听极度不合理。
    可檀生知道贞贤郡主与袁修苟且情事,便知贞贤郡主的举动是合理的。
    这就是檀生带着李质朴思路朝意料之中的方向走,最大的依仗。
    不靠别的。
    不靠威逼利诱,不靠设套挖坑。
    只靠一张嘴,以及嘴后面连着的那只脑子,就够了。
    这就是一场豪赌。
    一场赌好了,就能赢得一箭三雕好彩头的豪赌。
    檀生埋下语调,轻轻地,绝不打断李质朴的思路,“因为赵显啊。”
    李质朴突然想起檀生一开始说的“祖母一直觉得叔父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妻室。事实上,祖母也一直朝着那方向而努力。”
    所以赵家已经找到了更好的人选?
    就像当初诱骗小怀玉那样,拿赵显那副皮囊成功诱骗了贞贤郡主!?
    等怀玉一死,贞贤郡主就能平平稳稳地嫁进赵家,成为那当家主母!?
    李质朴瞪圆一双绿豆眼,为官十数载切忌喜怒外露,可如今他却顾不得了,他只恨不得冲向赵显的厢房将他一颗心挖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做的!
    一个婆娘死了换一个。
    第二个死了就再换一个。
    李质朴吭哧呼气。
    檀生趁热打铁,以一副轻柔而易让人沉沦的语气再道,“李大人害怕的是若赵家将婶婶与小李大人那桩事宣扬开来,婶婶死不瞑目吧?”
    李质朴轻轻抬起眼皮。
    檀生笑了笑再道,“可如果,传闻的主角变成赵显与那位贞贤郡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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