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牧誓》有云:“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说的乃是周武王伐纣的故事,其中白旄是用牦牛尾为饰的军旗,而黄钺则是以黄金为饰的斧钺。此二物代表着的是天子的权力,亦是喻有征伐之意,正是应了孔夫子的那句“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理念。鋀
    奈何,不似周天子直领疆土之有限,秦汉乃至是此后的中央王朝其疆域面积都要远超于三代。作为天子权力的拥有者——皇帝不再可能通过巡视各地来维系皇权对地方的掌控,还要防备着其他对皇位存有觊觎之心的人物得以通过夺宫的方式来篡夺皇位,更要防止地方势力权威过重而导致地方割据。
    于是,作为折中的选择,皇帝便要常年坐镇皇宫处理国事,地方上的权力也不能过大,但涉及到一些重大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事务又须得人臣拥有极大的权柄之时,便以赐物的形式授予负责的官员以暂时性和特定性的权力。而这些赐物,比如张骞出使西域和苏武出使匈奴时的节杖、比如自汉武帝授予卫青而始几乎历朝皆有的尚方剑、再比如王命旗牌和金银令箭、自然也少不了在诸般赐物中权力最大的黄钺。
    尚方剑一物,陈凯当年出任漳泉潮惠四府巡抚之时便已得到了明廷的授予,担任广东巡抚和如今的粤赣总督期间,亦是如此。这本就是明朝中后期在任命诸如巡抚、总督之流的封疆大吏时的惯例,为的就是让这些封疆大吏可以更好的节制地方三司文武。
    明制,尚方剑可以对五品以下官员行先斩后奏之权,也就是说手握尚方剑的官员可以暂时绕过漫长的三司会审和皇命的奔波于途,对五品以下官员先行处置。但是,事后需要报备,报备后皇帝和朝廷的调查若是证明处置无误也就罢了,若是被证明处置有误的话,那么行使了这项权力的官员一样要受到处罚。
    另外,尚方剑之类的天子赐物的管辖范围是不分文武的,统一按照品级来判定是否有权处置。这也恰恰就是袁崇焕擅杀节将的“擅”之一字的由来之一,因为当时的毛文龙是钦差平辽便宜行事,东江镇总兵官,挂征虏前将军印,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正一品武将,并不在尚方剑先斩后奏的权利范围之内。
    而袁崇焕是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督师蓟镇、辽镇,登州镇、来州镇、天津卫四镇一卫军务,正二品文官。以二品文官动用尚方剑处死一品武将,而且还是个同样拥有尚方剑,并且不在其职权管辖范围之内的持节武将。如此严重的越权违法行为竟然并没有立刻受到处罚,反而是得到了崇祯的背书,一直到了皇太极破口杀到了北京城下之后才秋后算账,算的还不是擅杀的账,而是谋款的账,摆明了就是如果袁崇焕平辽成功,那么再大的罪责都可以一笔勾销,这简直就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明朝武将失控由此而始,因为坐在皇位上的那位明确的告诉了全天下的武将,哪怕是品级全国排名第一的武将,文官也可以擅自处死并不受惩罚。既然遵纪守法已经保护不了他们的生命财产安全了,那么他们就得学会自保。如何自保,唯有握紧了刀把子才行!鋀
    但是,如果在崇祯元年七月崇祯赐予袁崇焕的不是尚方剑而是黄钺,并且是假黄钺的权力的话,那么这个事情的性质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赐予臣子黄钺在这项制度日趋成熟的晋朝分为四档,其中权力最大的便是假黄钺,不光是可以杀死二千石以下官员,更可以处死同样持有黄钺的另外三档——即假节、持节、使持节的节将。
    假黄钺几乎是等同于监国,权力之大足以令皇帝本尊为之胆寒。中国历史上这项权力仅在魏晋南北朝那段君不君臣不臣的纷乱时期有过比较多次的赐予,受赐者大多不是一时之权臣,就是篡位预备队。如果袁崇焕获得的是假黄钺的话,莫说是先斩后奏个毛文龙了,就算是把徐达、常遇春都先斩后奏了都够用。
    然而,袁督师是没有这个机会的,可李晋王却有。如果陈凯没记错的话,有明一朝只有李定国拥有过这样的权力。就在遮炎河之战前,永历皇帝便赐予了李定国假黄钺的权力,以节制勋镇文武,而李定国凭此权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封土司都督罗大顺为龙平伯,命其统本部兵马去进攻新添卫。
    陈凯此言即出,李定国仿佛是被针扎了一般一下子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投过去的目光中更是满满的不可置信。这与方才的无比信任简直是判若两人,可即便是如此,陈凯却仍旧是坦然的微笑着,仿佛这里面儿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私一般。
    “这是大木的要求?”
    目视着陈凯,思虑良久,从当年在新会城下的第一次相见,一直到今时今日,过往种种,陈凯给他的始终是有些孤高,在大事上却绝不含湖的印象。说来,此人确实是显得过于高深莫测了,可对于权位却从来没有表现出过任何的渴求,这十几年来的行事摆明了就是要驱除鞑虏,与他是同道中人。然而,此时此刻,陈凯的异常表现却让他不由得想到了他的那位亲家公——大明的闽王殿下朱成功。鋀
    是的,肯定是郑成功,如今东南明军势头正盛,已经收复了福建、广东、江西三省的全境以及浙江的大半和南直隶、湖广两省的部分府县,实力已经超过了永历六年时全盛期的西营系明军。而且,郑成功现在正在大踏步的向着南京进发,那里可是明太祖的龙兴之地,其政治意义远非是他刚刚收复的昆明、贵阳可比的。
    实力如斯,更重要的是郑成功的国姓是隆武皇帝赐予的,招讨大将军的职务也是隆武皇帝赐予的,根据朝廷得到的消息,郑成功也素来是以此自称并节制地方文武。如果,郑成功收复了南京,在孝陵前主持为隆武皇帝续嗣,并拥立其承继大统的话,如今的大明自也是没有人有能力去阻拦于他,如今的局面也没有理由可以反对于他。而这假黄钺的权力,便可以更好的为此服务。
    不是吗!
    李定国的怀疑有理有据,然而,陈凯却已经将他思维激烈碰撞下产生的这些火花看得明白。此间,却只见得摇了摇头,旋即整个人便严肃了起来:“大木?他又不知道天子弃国的事情,要这个干什么?”
    “竟成,你已经知道了!”
    陈凯的反问直接将李定国方才的胡思乱想一扫而空。说来,永历弃国一事,陈凯当然是知道的,在后世亦是有不少人知晓。就算没读过相关的史料和文章,哪怕只是看电视剧,比如吴三桂派部将用弓弦勒死永历帝的事情想必还是耳熟能详的。
    否则的话,“沐王府”也不至于和几乎已经是将造反二字写在额头上的平西王府死磕那么久、天地会也不至于要搞什么杀龟大会不是。而永历之所以会被吴三桂勒死在昆明五华山的逼死坡,正是吴三桂大军入缅逼迫缅甸国王交出了永历所致。鋀
    然而,李定国却只以为是陈凯得到了消息。从时间上也说得通——事情是在闰正月二十六发生的,在二月中旬李定国收复昆明时在那里就已经有了传闻。现下都已经是四月中旬了,两个月的时间,足够传到广西、湖广和四川这些与云贵接壤的省份。陈凯已经杀入了湖广,身在广西的督师郭之奇如今与陈凯也算是合作的关系。而且更重要的是,凭着陈凯的磨盘山之战中的表现,他更是有理由将之理解为陈凯已然得到了风闻,但直到他匆忙赶来才彻底确认了下来。
    “当然,否则的话,宁宇你又何必如此匆忙的赶来见我,难道不是想要与我商议该当如何应对,只是单纯的叙旧不成?”
    果不其然,陈凯已经看透了他的来意,所幸的是,他本也没打算瞒着陈凯:“这便是竟成你向我索要黄钺的原因?”
    “是的。”
    作出了肯定的答复,陈凯一伸手,便示意李定国重新坐下。后者不明就以,但是当年在广州和此番在磨盘山积累下来的信任却还是让他坐了下来。只是屁股刚刚粘到了椅子面儿的瞬间,陈凯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当即便愣在了当场。
    “天子弃国,这恐怕是上千年都难得一见的幺蛾子了吧。可我仔细想了想,却觉得这分明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儿,你不觉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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