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打到这个份上,大抵相当于带球进了禁区,只差临门一脚的状态,明军方面自然士气高昂人人争先,都希望在最后的攻势中打出风采,在战后论功时争取更高的排序。
    邓子龙、董一元一路率部急攻, 于四月十三顺利攻克青蛇囤。播州大将杨珠率部后撤,但他并非直接撤走,反而于山道设伏,董一元急于领兵追击,立刻遭杨珠伏击。
    播州军因为是内线作战,兵力反而相对集中, 故杨珠手中兵力颇强,是董一元部两倍还多。也正是因此,杨珠敢于率兵将董一元合围,有强行吃下董部的意图,两军立刻展开混战。
    杨珠为播州第一猛将,是杨应龙的左膀右臂。此人身材魁梧,臂力惊人,挥刀劈砍势难阻挡,近段时间以来常常放言要和刘綎一战,且夸下海口说定能取刘綎项上人头。
    由于董一元所部是在追击过程中突遭伏击,阵型自然有些散乱,战况不利。
    这董一元乃是宣府前卫的将门出身,其父董旸做到过大同参将,在当年抵抗俺答时力战而死,故而董一元绝对是忠良之后。
    他本人也是九边宿将,嘉靖四十三年因抗击蒙古有功升石门寨参将;隆庆元年再破敌军,升任副总兵,后因被劾去职,冠带闲住;高务实平定西北之乱时他被临时启用,戴罪立功官复原职;万历十九年改任延绥总兵官;万历二十三年再改任当年新设的临洮总兵。
    临洮总兵的设立正是伐元大胜之后的调整, 为的就是加强西北边境的防御, 董一元能够出任首任临洮总兵,可见他在朝廷——主要是在高务实眼中——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此时战况虽然不利,但董一元临危不乱,亲率陕甘铁骑开道,向后突围打开缺口。明军且战且退,有序后撤二里左右,重组阵型之后居然还能再行进攻。
    由此两军再行交战,不过董一元部兵力劣势不小,陕甘骑兵在山中也只有突围时能短暂发挥一下,平时派不上大用场,因此战况陷入胶着,一时半会儿谁也奈何不了谁。
    好在此时邓子龙领军即将赶至,董一元获悉之后立刻令所部后撤与邓子龙会合,杨珠也知道邓子龙部马上赶到,急切之下干脆下令一鼓作气发起追击。
    这一次杨珠却犯了大错,邓子龙虽然时任福建总兵,但他的嫡系部队都是陪着他起家之后一路走来的广东兵,而广东军队的特点就是比较有钱, 所以火器化程度高。
    邓子龙今年已经六十七岁,所谓老不以筋骨为能, 他可没打算去和杨珠阵前斗将,而是非常不讲武德的下令火炮击敌。
    杨珠没料到邓子龙部火炮竟然那样多,也没料到他炮兵阵地布置得那么快,刚刚追上就吃了一通炮轰。
    杨珠因为身边兵力密集,被明军炮手重点关照,当场被炮弹击伤受了重创,虽然被部下拼死救回,但播州军也因而仓皇败退。最终杨珠也没熬过去,因为伤势过重于护送途中不治身亡,他总想与刘綎一战的事也就算是没了下文。
    十六日,另一路安疆臣夺落蒙关,杀至大水田,焚了桃溪庄,距离龙岩囤已经不超过三日路程。杨应龙见形势危急,急令全军至龙岩囤会合固守。
    军师孙时泰献策道:“我军尚未完全赶回龙岩囤会合,官军又追击甚急,愚以为可再施诈降之计,迟缓官军追击。
    当然,此次诈降须得与之前大为不同,可指使播州之内妇女老幼于各道路之间敬献降文,如此可消官军疑心。官军各路沿途受降安置,自会大幅减缓行军速度,而献降播民也可伺机向龙岩囤传递官军消息。”
    杨应龙现在看谁都像是会背叛自己的模样,闻言不禁起疑:“现如今播州已然陷入混乱,孙先生竟还能有此神通,指使播民诈降?”
    孙时泰却不慌不忙,平静地回答道:“家主,您平日公务繁忙又主领兵事,这民事联络在下却自有方法,家主勿须忧虑。不过,为使官军真正打消疑虑,还需播州亲贵献降才行。
    如今对官军来说,播州是一溃千里、危在旦夕,此时播州亲贵陆续来降也在情理之中,在下想请田氏诈降,此时行此诈降之策远比马忠献计时的时机更为恰当。”
    杨应龙眼前一亮,赞道:“孙先生不愧为我杨氏智囊,此策深得我心。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便是尽快在龙岩囤收拢兵力,只要龙岩囤得保,播州便能得保,播州杨氏也能得保。事不宜迟,还请孙先生立刻着手安排此事。”孙时泰拱手领命。
    于是不久之后,各路明军在行军中便不断收到播民降文,同时他们也请求安置,明军诸将纷纷向制军宋良佐上报。
    此时偏沅巡抚谭希思及贵州巡抚郭子章皆去了重庆,正与宋良佐议事,对于受降之事,两位巡抚均表示赞同。
    谭希思说道:“平定播州之后,播州必然将从土司自治改为流官直辖,那么播州之民也便是天子子民,我等既率天子之兵征讨不臣,便当时刻宣扬天子之德,使播州之民安心归顺,如此方能不负皇上,不负朝廷,亦不负百姓。”
    郭子章也附议道:“谭抚军所言极是,播贼奸诈,冥顽不灵者都是播州杨氏及其同党,却与播州百姓无关。
    眼下杨氏将灭,贼军一败涂地,播州指日可下,久为杨氏欺压的播民、土司及其部分同党趁机得以脱离杨氏掌控,向我诚心请降,这些自当接纳。制军,此为顺应民心之举,也利于日后播州改土归流顺利实施。”
    宋良佐则沉吟着道:“两位忠君爱民之心,我是极为钦佩的。只是皇上早有旨意,播贼惯于诈降,不可轻信,如遇请降则斩使焚书,直至擒拿杨逆为止——圣旨在此,两位可接去一看。”
    他示意身边幕僚呈上圣旨,两位巡抚恭敬拜接而观,宋良佐则继续道:“圣意深远,深知此中关键所在。当然,我们自幼受圣贤教导,自也不可滥杀无辜,屠戮播贼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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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我以为凡请降百姓,可一律先行羁押,而大军则依旧全力攻克龙岩囤,在擒拿杨逆之后再作计较。如今各路大军即将会师龙岩囤,本部堂也将立刻赶往该处,就请二位即刻将方才所议传至各路,令诸军严加执行。”
    既然有圣旨提前要求,两位巡抚自然不敢反对,便依宋良佐之命行之。各路明军在收到严令之后,也就对请降之民尽行收押,焚毁降文,倾力向龙岩囤会师。
    却说吴广那一路攻克崖门关、营水牛塘,与沿途苗兵力战三日,连战连捷,这日恰好路遇播民妇女献文请降。吴广一心只想赶紧打上龙岩囤,见此心生厌烦,便随口下令左右将其一众押送后方待命。
    然而该妇拼死抵抗,痛哭流涕,伏地再请,向吴广陈诉道:“田氏请降!田氏请降!将军请听我说!田氏与杨氏为姻亲,在播州作恶多端,也对官军多设毒计,但愿戴罪立功!愿戴罪立功!
    将军,将军!田氏能在三日内毒杀杨应龙,献给将军请功!只要三日,只要三日便能毒杀杨应龙,割下他的首级献给将军,将军必立大功!只请将军静候佳音!”
    吴广大为惊诧,停住脚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究竟是何许人?本将如何相信田氏不是在蒙骗本将?哼,据本将所知,田氏早前就曾四出信使施以诈降,幸被识破,今日还敢在本将面前故技重施?
    更何况,田氏有何本事敢大言不惭毒杀杨应龙?你立刻回答,若是答不上来,休怪本将让你当场人头落地!”
    妇人答道:“我为田氏族人,奉命前来传信。田氏此前多年总理播州诸苗事务,因而得以暗中掌控蛊毒秘术。杨应龙原本并不在意,但近来忽然对田氏深为忌惮,似乎担心田氏日后对杨氏不利,甚至抢夺播州,由此打算将田氏除掉以绝后患。
    只是现在正值危乱之际,杨应龙尚需利用田氏与官军对抗,因此暂时隐忍不发。田氏不愿再助纣为虐,而暗中毒杀杨应龙也只有这一次机会,趁杨应龙尚未完全提防田氏,只要及早下手,有苗疆巫蛊协助,杀人于无形,杨应龙首级唾手可得!
    将军,田氏保证,只要一旦得手,田氏必先秘密向将军传信,而后暗中将杨应龙首级献给将军,助力将军平步青云,而田氏也别无奢求,只求不被算作附逆即可。”
    “哦,是么?”吴广再问道:“那为何偏偏选择向我请降而不是寻找其他将领?”显然他仍然怀疑田氏别有图谋。
    那妇人无奈一笑,回答道:“将军何必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其实无论向谁请降,对于田氏而言并无区别,毕竟此战以来各路官军为首者皆是一镇总兵,一已然是朝廷武将事官之巅。既是这般,田氏不论先遇何人皆会请降,这一点还请将军见谅。”
    妇人说完,砰砰砰连磕响头。她这番话说得虽然直白,甚至有些不太客气,但吴广反而信了。
    按照他自己的理解,田氏如果请降,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向宋制军请降,要不然就是郭抚军、谭抚军,当然他们三位都坐镇后方,向他们请降难度不小。
    三大封疆找不到,紧随其后的也不该是他吴广,毕竟大军虽然分作八路,可是提督八路大军的却是刘綎刘总戎,田氏次一级的选择应该是找刘綎请降。吴广方才一直有所怀疑,便是因为这一点。
    但田氏妇人最后这番直白回答却立了功,让吴广想到以播州现在这般随时可能陷落的处境,田氏内部肯定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只要抓到一根稻草都觉得能救命。
    那既然来的八路大军几乎都是总兵领兵,找谁请降不是请降?能有多大差别呢?毕竟土司蛮子嘛,搞不清楚朝廷内部、大军上下的尊卑,那也不奇怪呀。
    吴广放下心来,随后将其释放,再下令所部按兵不动,就地扎营,等待变数出现。
    一日后,从龙岩囤传来消息,言杨应龙遭明军火炮击伤,于龙岩囤医治时由于田氏已暗中下蛊,应龙毒发将亡。
    吴广闻之,顿时大喜过望,对左右心腹大笑道:“如此一来,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贼酋首级,坐立大功。哈哈,本镇从军以来还是头一次有这种喜事临门,当真是出乎意料呀。
    说起来,还多亏杨应龙没有被当场炸死,不然如何轮得到田氏暗中下蛊呢?不过,即便是被炸死却也无妨,那首级终归还是会送到我这里来。
    嘶……不过现在的问题却有些变化了,关于我如何得到应龙首级,这一点还得提前准备说辞。另外,为策万全,还需差人去核实信中所言。”于是吴广稍后便差人前往探查杨应龙是否真被火炮所伤。
    这一探不要紧,吴广得报,杨应龙这几日依然健在,活蹦乱跳地指挥龙岩囤的防务,而且刘綎、马林等明军大将亦多亲眼所见。
    至于此前说为明军火炮所伤,不治身亡者,有倒是有,但那是杨应龙麾下猛将杨珠,根本不是杨应龙本人,田氏在信中将杨珠变为杨应龙纯粹是来敷衍吴广。
    吴广勃然大怒:“原来是缓兵之计!杨应龙派田氏诈降,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以便叛军及早撤入龙岩囤!我……真是无地自容,制军严令不得轻信其言,我却利欲熏心,中了田氏诈降之计!本镇一定要将杨氏和田氏两家满门抄斩,让其断子绝孙!”
    吴广羞愤不堪,写下请罪书随身携带,欲择机亲向宋良佐忏悔其过。随后吴广下令全军进发,一路急行赶至龙岩囤附近,厉兵秣马、奋起勇烈协助刘綎,焚二关、夺三山,凡所面对的苗兵残部皆在其凶猛进攻之下一触即溃,全无战意,夺路而逃,而吴广也得以断绝播州军柴樵水源。
    做完这一切将功补过之事后,吴广立刻与各路会合,也与诸部诸将一同等待制军宋良佐的到来,准备会攻龙岩囤,为此次平定播州之乱打好最后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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