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降下最后的挽歌,尘埃还在空气中挣扎。
    更多尘埃的命运是悲惨的,它们被残阳枯黄的光斑给钉死在落败的绿色叶子上、断裂的夯土块上、裸露的河床上……
    四道梁和二道梁被拦腰给劈开了,这是此场浩劫留给大地的最深的两道疤痕。
    山楂树张牙舞爪地插满了疤痕表面……
    那,是死者们的唯一墓碑。
    当时,即使是最柔嫩、弱小的树苗,在大力面前也没有放弃过最后的抗争和挣扎,扭曲的树干记录下那一刻的惨状。
    浩劫对众生是公平的,土壤深处的蚜虫被翻了出来,光斑下,可以清晰地看见蚜虫濒死前的恐惧和哀怨;一头强壮的牦牛更惨,断裂的树干从它的右臀劈斩刺入,身体一侧露出形同斧子的锐利木茬子的另一端;甘花溪源头的天泉只留在记忆力,此刻已完全寻不见踪迹了,它被身后的一个小山丘给生生埋没了,不知道谭芊萩得知这天水的命运,会不会找一处旷野,给它立一个木碑……
    那是一片草茬林立的沃土,走近,才看清是稻子,与脚腕平齐的稻茬是被横向蛮力给切去的,裸露在地皮表面,它们没有像谷仓一样被生埋,看上去,是一股莫名的巨大推力将它们成亩成亩地、一下子给砍断的……
    大块大块、倒塌的房屋残垣断壁,其夯土上雕刻着死亡的轨迹,一层叠着一层,前赴后继地,犹如落日余晖在黑暗吞噬白昼前挥舞着皮鞭打下的凄美波纹,沟沟坎坎,道道弯弯。
    甘花溪并不是瞬间消失的。鱼儿或许可以作为不屈服者的代表,它们的脊椎肯定曾经被剧烈地挤压和撕扯,导致在死亡的一刻它们的鳞片全都立着,鱼眼里装满了自打洪荒之初就有的生灵对生的渴望,也定格在了那一刻……
    此时,在裸露的河床上,焦土再次承受着焦阳的炙烤,火焰炎炎,尘土潇潇,慈悲的尘埃刻不容缓地给大地盖上了遮尸布……
    看来,大堰河村的建筑是瞬间坍塌的。
    看地皮表面,这里大概是原来村西头何仙姑家的位置,为数不多的几处瓦砾和断墙带全部朝孤山方向放下倒塌。
    虽然在这里,不是大力施展的主战场,大力的余孽力量相对薄弱,然而,焦土已掀翻,废墟已空寂……何仙姑和其他村民看似没有一丝生还的可能。
    甘花溪南岸的一座山峰,仿似大堰河村的坟。村头的百年银杉树是大堰河新坟上的墓碑,树身已被截断,裸露的树根指着东方,似在苍白地无语凝……
    挽歌结束了,残阳终究没有力气再忍受哪怕一刻这人间悲剧。
    一只悉悉索索的老鼠趁着月亮的升起,抓紧这短暂的时间,搜寻着可能幸存的同胞,它瘦小但不失锋利的爪子在黑夜里苦苦刨着断壁。
    它们惧怕黑暗,而眼前,一望无际的废墟则让它们有了新的渴望。
    黑暗中,老鼠们肆无忌惮、细细碎碎的声音让三个娃子更加心怀忧惧。
    “轰隆——”
    大地震颤着,迎来浩劫后第一轮冉冉而生的圆月。
    老鼠们掏空了脚下的废墟……
    一窝一窝群峰的蚕食着粉尘……
    大堰河上空白蒙蒙的一片,分不清是月光还是废墟,正在蒸腾起漫无边际、无始无终的尘埃……
    一切有形,被再次毁灭。
    一切毁灭,变得极度空洞……
    在庚明大陆的腹地,在大周西境群山的深处,深陷出一个巨大的、暗无尽头的天坑。
    天坑掩埋了大堰河村,掩埋了这里数千年的记忆,此时,又在吞噬起亘古的月光。
    月光并没有做出任何抗拒,反而,月亮一头扎进了这无尽的深渊。
    孤山像一个老人,它身体微微山体,向东倾倒,俯瞰着这月光下发生的一切……
    千年的有情故事,万年的银杉森林,亿年堆砌的高大山峰……
    一切时间所生诸物、空间所载诸物,如飞禽走兽、灵长野蛮、有情无情、动静空有……因幻念所生之有形、无形都葬身在这硕大的天坑里……
    生我之时,历经无量浩劫,始得色身,灭我之日,只一念间。
    苦痛也好、喜悦也好……在这一刻,都比无尽的虚空更加无力、惨淡。
    黑与白在这个曾经叫大堰河的地方互相侵蚀着,谁也没有吃掉对方的意思,谁也不能吃掉对方……
    它们在永恒的动力——无常的驱动下有意识或是无意识运转着,抹杀这各自造化的一切……
    无常一再地碾压着它所创的事物,在一切毫无征兆的时候,无常告诉它所创生出的一切:“只有它——无常,才是真正的主宰。”
    当无常过后,所有的信仰、信念、意志都不复存在了,只留下苍白的虚空。
    虚空里,无始无往,一切都归于平静,无有分别,无有好坏,无有正邪……
    就像太初一样,混沌一片,不老不死,不灭不生,不来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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