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疑半秒,摩天轮就升高一点,钟艾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急声道:“雨兮出事了!”
    季凡泽微微一怔,刚想要开口问什么,钟艾已经紧紧地拽住他的胳膊,一字一顿地说:“季凡泽,你要帮我下去。”
    两人对话间,脚下的空间继续向上攀爬,一点一点地拉大与地面之间的距离。
    摩天轮一旦启动就无法倒退,以钟艾的身板若是这么跳下去,恐怕得摔断腿。看着她那张涨满焦灼的脸,季凡泽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他拉开了门栓。钟艾眉目间的惊诧尚未散开,轿厢里已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季凡泽纵身一跃,跳了出去。
    潮湿闷热的夜风灌进来,吹得钟艾心里“咯噔”一沉,向下一看,她的心跳又当即提到嗓子眼,颤抖着声线叫道:“季凡泽!你——”太危险了!
    她这声惊呼还没落下,身姿矫捷的男人已经双脚沾地,漂亮地站稳脚跟。回身,仰头,张开双臂,季凡泽隔着差不多三米的距离叫她:“钟艾,你跳下来。”
    月光、星光与摩天轮的灯饰交相辉映,汇成一束束流光溢彩的光线打在他身上。从高处远远地望下去,黑色的衬衫和西裤将季凡泽的身形衬得颀长挺拔,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而他那张俊逸的面孔上却有夜色的光华在浮动,宛若打着光的倾世瓷器一般闪闪动人。
    钟艾定定地俯瞰他,双脚往前移动,而后,踯躅。
    太高了。
    “我会接住你的,快点。”季凡泽催促道。
    尽管这男人的声音传到钟艾耳朵里时,被风吹散了些许,但他口吻里的笃定和眉宇间沾染的微光,又仿佛一股湍急的暗流,瞬间冲进她心里。
    她相信他。
    闭眼,跳跃,钟艾在做出自由落体动作的这个瞬间里,她连呼吸都屏住了,仿佛有呼呼的夜风从耳畔掠过,可来不及倾听那风的声音,她便猝然坠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腰被他牢牢搂住的一刹那,钟艾感觉到自己的身子猛地一歪,顿时朝坚硬的水泥地面栽倒下去,她刚惊慌失措地睁开眼,就看见季凡泽抱着她滚了出去。幸好没滚太远,又被他这个人肉护垫护得好好的,钟艾一根汗毛都没伤到,倒是被她压在身`下的男人“嘶”地吸了口冷气。
    游乐场的工作人员见状急忙从操控室跑出来,惊诧地瞅着摸爬滚打的这对儿,不免一阵唏嘘:有钱人真是任性啊,大晚上的包个摩天轮当蹦极玩呢!
    时间不等人,钟艾迅疾地双手撑了下水泥地,利落地站起来。伸手拉起季凡泽,她一脸心疼和紧张,帮他拍了拍身上沾的灰尘,问:“你伤着没?”
    季凡泽忍着手腕处袭来的剧痛,扯了下唇,“我没事。”他心里腹诽这丫头看着瘦,怎么抱起来这么重,嘴上不忘关心正事:“杜雨兮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艾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也顾不上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拔腿就往外冲,手上拨通了杜子彦的电话。
    电话一通,她急赤白脸说道:“你快去雨兮家里,她可能自杀了!”
    电话里外的两个男人显然都被“自杀”这个字眼刺激到了,季凡泽遽然加快脚步,扯住钟艾的胳膊,拽着她箭步流星走出游乐园。
    而杜子彦,全然因惊吓过度语无伦次了:“钟艾,你……开玩笑呢吧?你……再说一遍……”
    “杜子彦,你听好——”钟艾脚步不停,加重语气,放缓语速,有条不紊地吩咐说:“现在时间就是生命。你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过去雨兮的住处,然后联系物业,如果没人开门就直接破门。我和季凡泽会尽快赶过来……”
    “……好好好。”杜子彦立马点头如捣蒜。
    如果说,在接到钟艾的电话时,杜子彦的第一反应是对方夸大其词、草木皆兵了,那么在破门而入妹妹公寓的那一刻,他简直是惊恐万状了。
    浴缸,血水,割腕……
    杜子彦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如此惊悚骇人的画面,尤其是脸色煞白、一袭白裙躺在满水浴缸里的那个女人还是他的亲妹妹,吓得他差点当场晕厥过去。幸亏有钟艾的先见之明,一同赶到现场的救护人员当即给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的杜雨兮进行紧急止血处理,然后抬上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驶向医院……
    从近郊的游乐园返回市区,至少需要一个小时车程,半道接到杜子彦的电话,季凡泽直接将车开到医院。
    走廊里充斥的消毒水气味涌入鼻息,刺激得人从鼻腔粘膜到心脏的每一根血管都紧绷着。脚起脚落,季凡泽一尘不染的手工皮鞋落在大理石地砖上,发出频率稍快的闷响。在路上,他详细询问了钟艾事情的原委,可她念着保护病人隐私的职业操守,就连对他都没多说,只说了雨兮精神状况不太好。震惊之余,季凡泽亦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和担忧。
    病房外的沙发椅上坐着位男人,人字拖、沙滩裤配居家t恤,显然是急着从家里出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这男人深躬着背,头埋得很低,屈肘抵在膝盖上,干净修长的手指插在短发里,不安地揉搓着头发。
    听到从走廊尽头传来空落落的脚步回声,他蓦然抬起头,赤红着眼看向匆匆赶来的季凡泽和钟艾。
    “子彦,你怎么坐在这里,人怎么样了?”季凡泽问出这话时,深不见底的幽黯眸光停留在病房那扇紧闭的白色大门上。
    杜子彦站起身,双腿虚浮,打了个晃儿才勉强站稳,嘶哑的嗓音听不出是哽咽还是庆幸:“捡回条命。”说着,他的视线从季凡泽身上转到钟艾那儿,喉结剧烈耸动两下:“谢谢你。今天要不是有你,雨兮恐怕真没命了。”
    没有性命之忧就是好事儿,钟艾略微松口气,“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醒了,但是不见任何人,也不说一句话。”杜子彦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又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
    心惊胆颤地折腾了老半天,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下的局面,“唉,要不是刚才精神科医生来了,我居然不知道我妹跟我一样,精神状况有问题……”杜雨兮以前常年待在国外,兄妹之间虽然感情和睦,但交集并不多,杜子彦根本不清楚发生在妹妹身上的那些糟心事儿。
    听着他魔怔般唠唠叨叨,钟艾和季凡泽沉默地坐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大手牵牢小手,两人俱是一言不发。
    作为心理医生,钟艾很清楚,精神疾病患者距离死亡并不遥远,一条生命的终结甚至很可能就发生在一念之间。可现实不是理论,她是杜雨兮的心理咨询师,也是她的朋友,发生这样的事令她只觉痛心。
    到底是有多绝望的人才会一心寻死呢?在死亡线上挣扎一圈被救回来之后,对轻生者而言可能更多的不是后悔和后怕,而是解脱的落空。就像那些求死不能的人醒来时,往往都会问“为什么要救我”又或者“为什么不让我死了算了”,想必很多无解的心结和困境只会让此时的杜雨兮愈加感觉煎熬和迷惘吧。
    不知过了多久,杜子彦消停了,走廊里静下来,白炽灯光亮得刺眼。
    又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忽然打开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抬眸看过去,只见一位护工模样的中年妇女探出头来,问:“哪位是钟医生?”
    “我是。”钟艾瞧着她,“怎么了?”
    “杜小姐请你进去。”对方说。
    钟艾隐隐感觉到握住她的那只大手顿了一下,倏尔无声地松开,她点点头,“好的。”
    护工出来了,留下静谧的密闭空间。
    病房里的情况跟钟艾想象中的差不多,白色被单,苍白脸孔,红色血袋里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滴落,顺着长长的输血管和插在杜雨兮手背上的针头,缓缓输送进她的身体里。如果不是这唯一的血色,病床上的女人简直就像是一件忘了上色的破碎瓷器,好不容易粘补好,却随时都有可能再次碎裂,灰飞烟灭。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杜雨兮的眼神涣散,仿佛使出全身的力气她才能够把视线聚焦在钟艾脸上。她左手手腕处缠着白色绷带,那么厚实的纱布,一圈一圈的,却依然阻挡不住点点血迹渗出来,鲜红的险些蜇伤人的眼。
    钟艾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可惜扯不出,只能慢慢地走到床头。她轻轻地碰了碰杜雨兮的手,带着心疼的温柔,可肌肤相触的那个瞬间——
    杜雨兮竟是如同受到巨大的刺激一般,猛然缩回手,躲开了。
    钟艾诧然,手尴尬地僵在半空,喉咙里堵着的那一大团宽慰之语尚未道出,却见杜雨兮干涸开裂的唇小幅度地嚅动了一下,她随后问出的那句话,几乎令钟艾窒息。
    “沈北心里的那个人是你?”
    她的声音沙哑如蚊呐,却好似一道惊雷劈进钟艾耳膜,她当即心头大震,半晌都找不到敷衍的说辞,只能点头默认。
    病房里陷入死一般的静谧,静得甚至可以捕捉到血袋里的血“嘀嗒”落下的细微声响。
    杜雨兮直勾勾地盯着她,钟艾被她的目光一震,就在她以为杜雨兮要对这件事追究点什么的时候,杜雨兮却又无力地耷拉下眼皮,气若游丝地开口:“你不用紧张,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她没有办法责怪任何人,她所有的精力和所剩的力气,只够责怪她自己。
    钟艾鼻子里涌起一股酸意,呛得她好半天才说出话来:“雨兮,要不要我叫沈北过来?”解铃还须系铃人。
    “不,不要。”杜雨兮摇头,黑色的长发像藤蔓散落在枕头上,攫住她的神经,“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有抑郁症,绝对不能。”
    不等钟艾再开口,杜雨兮刚刚用来躲闪她的那只手,居然虚妄地朝她抬了抬,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又像是心乱如麻早已没了主意,示好似的想要碰触她。
    钟艾理解她的纠结和矛盾,伸手握住她的手,微微攥着,“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咬着没有颜色的嘴唇说:“钟艾,帮帮我,求你。”
    钟艾怕她的伤口崩开,松了点手劲,“你要我帮你什么?”
    杜雨兮却反手握住她,握得很紧,绝然的力道,绝然的语气,俨然对方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我要得到笑笑的抚养权。”她对大人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期待,只剩下小的,心心念念全是他。
    在这空寂的病房里,杜雨兮从肺部挤出来的声音拉着长长回音,让钟艾心里狠狠地抖了一下。
    她该怎么帮?怎么帮?
    在她缄默的须臾,杜雨兮哀求似的说:“割下那一刀前,我给沈北打电话了。他坚持不肯让我见笑笑,但是说不定他会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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