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把事说出来之后,在场的大臣都吸一口凉气。
    徐溥直接问道:“建昌伯,你可知兀良哈每年上贡两千匹马,以及一万头牛羊有何意义?他们的人口一共才多少?你是替大明朝作出如何的承诺,才令其如此……慷慨?”
    在场很多大臣在跟着点头。
    你张延龄够可以的。
    当兀良哈的人都是傻子?人家既然肯拿出这么大的代价,必是想从中原拿回他们想要的利益。
    如果不是经济利益的话,那就只能是政治和军事利益,你肯定是自行替大明朝许诺出了大明所不能承受的代价,才换来这些。
    朱祐樘神色则显得很淡然道:“建昌伯,你跟兀良哈等部族的人,是如何谈的,也不能再隐瞒。”
    “是,陛下。”张延龄正色道,“诸位一定以为,我做了什么丧权辱国的事情吧?这个词……咳咳,诸位一定不想听,但我想说的是,我没有许诺兀良哈人任何实在的利益,只表明大明并不会支持鞑靼人统一草原,仅此而已。”
    “不可能!”
    一个人走出来,用很淡然的口吻否认了张延龄的说法,正是内阁的谢迁。
    张延龄摊摊手道:“我就是这么跟外邦使节如此说的,另外签订的协约中明确表明了这一点,总不会有错了吧?”
    这边张延龄正在说着,朱祐樘指了指一旁的李荣道:“可有此事?”
    李荣没有回答,目光落在礼部尚书徐琼身上。
    徐琼走出来道:“回陛下,确有其事。”
    很多人都用怒目望着徐琼,觉得徐琼是在偏袒张延龄,但还是有明白事理的,觉得徐琼不可能在这种事上公然包庇张延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就好像这种两国来往的文书不会公开一样……
    “嗯。”朱祐樘点头道,“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建昌伯也算是大功一件。”
    徐溥道:“陛下,还是问清楚为好。”
    张延龄笑道:“徐阁老担心的是,当然我在国书之外,还做了少许的许诺……”
    果然……
    还是被我们猜中了。
    你小子果然不把大明朝的利益当回事,当这是菜市场,或是你家的后花园?
    徐琼道:“回陛下,对此礼部并不知情,在国书中也未有提及。”
    “徐尚书不必担心,这种个人许诺,不记录在案的,也就不打紧了。”张延龄笑道。
    徐溥面色冷峻道:“你作为大明的使节,就算是口头对外邦使节做出了许诺,也不能当做子虚乌有,这涉及到大明的国体。”
    “好大的屎盆子,就是我不接受。”张延龄道,“我对他们做出的许诺,不过是在鞑靼人攻击他们的时候,我们做出强烈的谴责和抗议,并做出声讨,并收紧关防,绝对不会跟鞑靼有任何的贸易往来,若是达延汗将草原一统,那大明将会断绝一切跟达延汗的贸易……”
    “你……”
    这又是让徐溥感觉到很无语的事情。
    李东阳问道:“只是声讨和抗议?你确定……兀良哈那些东蒙古的部族,会同意你的许诺?”
    明摆着的,这种许诺未免也太儿戏了,听起来就好像没有一样,怎叫人不怀疑?
    张延龄再摊摊手道:“他们为何不同意?”
    这次轮到李东阳也很无语。
    难道说兀良哈那些尚且并未被达延汗统一的部族都缺心眼还是怎么着?他们会不知道张延龄是在空口说白话?就这样就愿意一年上贡三千匹马和一万头牛羊牲畜?
    刘健终于忍不住道:“你装什么糊涂?以你所开的条件,好似糊弄人一般,或者你是在糊弄这朝堂上的君臣,莫不是你做出了旁的许诺,知道要被追究责任,不敢说?”
    “啧啧。”
    张延龄无奈道,“我本来今天就只是例行参加一下朝议,没想跟你们争,你们非要跟我斤斤计较作何?咱非要把道理说那么清楚吗?”
    “哼!”刘健不言语。
    朱祐樘道:“建昌伯,你还是给他们释疑吧。”
    张延龄恭敬拱手道:“陛下,臣实在不知有什么好释疑的,事情就是这么谈的,他们也就如此接受了,或许他们觉得我在战场上功勋卓著,能震慑住鞑靼人,所以兀良哈那些部族才会同意我的条件呢?”
    众人都对张延龄报以鄙夷。
    你小子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更何况。”张延龄补充道,“草原东部部族的上贡,建立在他们没有吞并的基础上,如果鞑靼真将他们给吞并,必然不会再兑现给我们的上贡承诺,那他们自然也会觉得,我们会为了获取每年他们的上贡,而用各种方法来保护他们不被吞并。他们接受我所开的条件,目的不在于我说了什么,而在于他们找到了大明作为靠山,既能让达延汗知道大明对兀良哈等部族的庇护,也知道大明必会为上贡之事而对鞑靼施压。我这么说,你们总不会脑袋转不过弯来了吧?”
    张延龄说到这里。
    在场的人又是面面相觑。
    还真是道理浅白容易被人理解。
    本来觉得兀良哈人都是蠢货,或是张延龄在用什么阴谋身段,听了张延龄的分析,突然就感觉到张延龄和兀良哈人的高明。
    兀良哈人不在于大明承诺了什么,而在于自己要用厚重的上贡来换取大明的庇护,因为一旦自己被吞并这上贡就没了,大明自然会为保住贡品而保护东蒙古部族。
    而张延龄正是明白到这一点,所以“狮子大开口”。
    你们不是要用贡品换庇护吗?那肯定是多多益善,难道只要你们每年进个三瓜俩枣的,既对不起大明对你们的庇护,你们也没法让鞑靼忌惮。
    这是互利互惠。
    徐溥等人都是苦笑着退回到臣班。
    他们已经不好再争下去,即便觉得其中可能……还是有隐情的。
    朱祐樘点头道:“建昌伯所言,的确是有道理,兀良哈等部族上贡的条件,是他们的部族没有被灭,他们为了保证自己不被灭族,同样也是为保证自己的利益,把这些贡品交给大明,换取他们在草原上的地位,也在情理之中。”
    张延龄笑道:“陛下英明,兀良哈和那些部族的人都会考虑,若是被达延汗给吞并了,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到时损失的可就不是一年三千匹马和一万头牲畜,连他们部族中男女老幼的性命能否保住都另说,而他们同样也知道以自身的力量难以抗衡鞑靼本部,那他们有什么道理不倾向于大明呢?”
    朱祐樘笑道:“这还是建立在大明于西北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有关,若非有之前的虎峪口一战捷报,那些中小部族,怎会知大明恩威震草原呢?”
    一个在捧,一个还真就接受了。
    这对君臣……
    在很多大臣来看,很让人无语。
    你们就在这里沾沾自喜吧,等回头鞑靼真把兀良哈那些部族给吞并,或是那时大明再出兵遭遇惨败,那时……
    为了打压张延龄,在场大臣都开始幻想一些不臣的想法,而他们却还觉得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朱祐樘先是自我陶醉了一下,又环视在场大臣道:“诸位卿家,你们对于建昌伯跟外邦使节会面之事,还有旁的看法吗?”
    在场大臣见张延龄狮子大开口就签订了一个对大明朝无比有益,且基本不会损失的国书,他们自然也就没法说什么。
    徐溥道:“陛下,有关鞑靼使节……还是要妥善处置为好。”
    朱祐樘道:“既然朕已将此事交给建昌伯,那就由他把事处置完毕,由他酌情来办便是了!”
    ……
    ……
    宁王谋逆和番邦使节两件事都结束。
    张延龄仍旧风光。
    在场大臣似乎也意识到一件事,今日不宜跟这小子较劲。
    或者真应该从长计议了。
    朱祐樘道:“对了建昌伯,朕还让你做什么事来着?”
    这话更让人无语。
    皇帝让张延龄做的事,皇帝都给忘了?这是给这小子多少事做?难道说大明除了张延龄就没人了?
    张延龄想了想道:“陛下,应该还有户部盐引,尤其是西北修筑关塞城墙之事……”
    “对对对,朕好像还让你处置西南献俘之事是吧?”朱祐樘突然想起来,却跟张延龄说的是两回事。
    对于在场大臣来说,心里也只能腹诽两句,仍旧无可奈何。
    张延龄一拍脑门道:“陛下,您不说,臣都忘了还有这回事,之前您只是派人跟臣说了一声,具体接洽之事还没开始,您看……”
    “建昌伯啊,这件事朕交给你了,你别想让朕换个人去处置!”朱祐樘指了指张延龄,好像在说,你小子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接下来想做如何的请求。
    必定是觉得西南献俘之事不过是小事,不值一提的那种,所以想把事推出去让别人干。
    你那点小心思,岂能瞒过朕?
    张延龄苦着脸道:“陛下,臣最近做的事的确是有点多,您看是不是……”
    “建昌伯,最近你大哥,还有长宁伯,在军营中练兵,不知练得如何?”朱祐樘突然问出个不相干的问题。
    这种问题,换做是平时朝议时,根本不会提及,只有张延龄在的时候,皇帝看上去更自在一些,好像这时候他可以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张延龄身上,他这个皇帝就可以安然自在问一些想问的好似闲话家常的问题。
    张延龄道:“陛下是否该传寿宁侯和长宁伯二人来,让他们亲自来跟陛下奏禀?”
    “朕问你呢!”朱祐樘见张延龄又要把召对的事推给张鹤龄和周彧,不由板起脸道。
    张延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道:“臣事太忙,无闲暇多去军营中走动,所以对于他们练兵的事不甚了解。”
    “呵!”朱祐樘道,“朕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朕让你没事多去军营监督他们!别以为是可去可不去的那种,再过一个月,等秋收完全结束之后,五军营的将士进行一番整肃,朕要在秋围中好好检验一下他们的实力,若是他们表现不好的话,朕第一个拿你是问!”
    这消息对在场大臣来说,很是震撼。
    震撼在于两点。
    一点是皇帝要秋狩。
    要知道朱祐樘作为一个文治的皇帝,在武功方面并无建树,往常年没有秋狩的兴趣,自然也就不会去组织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
    今年却例外,皇帝对秋狩感兴趣……不是什么好征兆。
    第二点,就是皇帝要检验五军营等在京军队的实力……
    弘治帝这是有往以武立国的方向发展啊。
    而且还让张延龄来负责,那也就是说,张延龄对于在京五军营等军队的控制权,会进一步加强。
    张延龄却好像听不出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一样,苦着脸道:“陛下,此事与臣何干?”
    朱祐樘道:“怎与你无关?寿宁侯和长宁伯二人,本是要发配到西北充军带兵的,是你提议让他们留在京师中,若是他们懈怠于军事,那岂不是说皇命便是一纸空文?大明的法度何在?他们的案子由你主审,最后由你定夺下来的,事后的监督自然由你来完成,你觉得呢?”
    张延龄无奈道:“臣领旨。”
    很多人在生气。
    这小子,分明是被皇帝信任有加,皇帝都要把在京军队的控制权逐步交给这小子,这小子居然还有脸在这里装样子叫苦?
    又是户部侍郎又是都督府都督同知的,下一步别是把五军营也交在你手里。
    英国公都要给你靠边站。
    朱祐樘叹道:“朕也不是非要给你加活计,只是因为有些事非要由你来处置不可,若是你实在觉得力不能及的话,可以请求从朝中调人来协助你……”
    “陛下,臣请将户部右侍郎的职位下了,臣现在已基本完成对户部盐政之事的改革,臣已经没脸再留在户部,尸位素餐。”
    张延龄马上提请。
    在场大臣听了都在皱眉。
    第一次听说有大臣这么评价自己在朝中位置的。
    你小子还有点自知之明啊。
    朱祐樘很客气回道:“不准!”
    “陛下……”张延龄还要继续争论。
    朱祐樘一摆手道:“既然今日朝中无大事,那就先这样吧,朕回头再想想之前还安排了建昌伯做过什么事,有问题回头再问,你有闲暇也多到朝堂上来,别总是懒惰,勤能补拙的道理你可知晓?”
    张延龄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在场的人都在暗忖,这小子还“拙”?再让他勤快点,怕是让他飞到天上去!
    要不皇帝让他干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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