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芮愣愣地看着她,好似什么输赢都不在她眼里,与方才在清华斋时的澹笑温柔不同,此刻的笑语依依里含着不着痕迹的阴翳。
    明明不曾凌厉的紧追不放,可站在她身旁却莫名觉得紧迫的压抑。
    何朝啊!
    能做这偌大府邸十多年的管家,府中的公子姑娘们都要卖他几分情面,替主子往来与各大家族之间张罗大事向来是圆滑而周到,心计手腕必然深沉。
    然而,他们自以为算计了得,却不想自始至终都在四姑娘的意料之内。
    于从容不迫间将那些人玩弄在鼓掌之中!
    可夫人当初带来慕家的陪房占了得力位置的一共就四家,邵家的已经被打发去了乡下,若是叫容平顶替了大管家的位置,整个府里的风向怕是要彻底变了。
    夫人当真会不尽全力保住何朝大管家的位置么?
    何朝是管家,下头人哪个不受他管束,若是他不被彻底打下而反扑起来,姑娘当真能抵挡得住么?
    她们回到桐疏阁不久,容管事便叫人送了消息过来:何朝被罚了一年的薪俸。前院之事分了大半到各个管事手里。
    冬芮似乎有些失望。
    如意暗纹的棕色氅衣称的容妈妈平和的眉目愈显沉稳:“今日闹了不体面的事儿,府里的管家若是立马就被打发出去,多少是要伤了夫人颜面的。所以,不论今日何朝犯下的过错有多大,老夫人也会顺着夫人的求情饶他一次。”微微一笑,“不过很快,何朝就会因为再次犯错而被打发出去的。”
    冬芮望着繁漪鬓边的青玉珠子落在窗口投进的光线里,有一抹脆嫩的光晕摇曳在她清冷柔婉的容色上更显清丽雅致,不解道:“如今他们有了警惕,自然是事事小心了,怎么还会让人有机会抓到把柄呢?”
    晴云端了茶水进了次间,轻笑道:“未必需要把柄,说错一句话就能顺势打发出去了。只不过要等这一阵子过去罢了。”
    短短半年,经历多番的生死算计,夜深人静时努力分析这个府里每一个人的行事风格,她已经越来越懂得水面之下的暗涌到底是顺着怎么样的方向汹涌流淌了。
    她徐徐分析道:“容管事回禀老夫人的时候,说是纯顺是被威胁了无可奈可,又不想做了害人的帮凶,这才主动来认罪,如此便可从轻处罚。”
    容妈妈看了晴云一眼,不意连这个温温吞吞的小丫头也变得头脑精明起来了!
    点头道:“何朝如此过错都能宽恕,夫人自然也只能顺着老夫人的话饶恕陈顺了。最后老夫人也只是罚没了陈顺昧下的银子,连板子都不曾吃下。”
    冬芮眉梢飞了一下:“姑娘实在好心思!那陈家的,定是要感激姑娘了。”抿了抿唇,笑意微敛,“这样的话夫人那边岂不是没有了拿捏晴荷的把柄了?”
    接了茶水,微凉的手触到滚烫的杯壁,便是一阵热流从指间流窜道心口,繁漪摇头温言道:“晴荷不计是不是被威胁的,她下手害我到底是事实,若是说出来,她自己活不成,一家子总也要受到牵连。依然是把柄。”
    “夫人如今更想杀我了,那么她一定会以此威胁最后利用一把晴荷,然后再杀她灭口。左右她是慕静漪身边的人,晴荷畏罪自尽,自有慕静漪去替她担着罪名。”
    冬芮听得眼眸明亮不已,只觉眼前姑娘混不似了小小丫头,那样的敏捷心思可堪与夫人相比了,不,或许夫人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晴云抱着托盘站在繁漪身后,笑道:“如今琰华公子便也能安安心心的读书了。希望公子能得个好前程,咱们姑娘将来也好有个依仗了。”
    容妈妈看着繁漪,心中好奇她是否知道了琰华的身世:“倒不曾见姑娘与表公子来往。”
    繁漪看着清澈如何的茶汤,舒展的茶叶在水中起伏不定,竟生出几分随波逐流的无奈,目光落在那袅袅而起的温热氤氲中,迷惘了神色。
    缓缓道:“原也没什么来往,不过是瞧见过他院子里的小厮嚣张,想着自己不容易,他这样寄居的公子定然是更不容易了,便是平日里稍许捎些东西过去而已。”
    晴云皱了皱鼻子道:“妈妈是没瞧见那小厮多贪财刻薄了,每回见着我送东西过去那双眼睛就发绿,恨不能直接从我手里抢了去。公子是寄居在咱们府上的,便是受了委屈也不好说出来的,不然倒显得老爷夫人怠慢了他。那些人晓得公子是不会说出去,便都嚣张的很,见了什么好东西都敢拿了就走。”
    末了,喃喃了一句:就跟从前的晴天和二姑娘似的。
    容妈妈微微一叹,了然的点了点头,她自己不容易,如今要翻身便是一定会照拂同样艰难的公子了。
    倒是个颇有同理心的。
    或许这个四姑娘将来当真有不一样的境遇了。
    晴云瞥了瞥嘴,气道:“法音寺的时候瞧见县主娘娘和公子救了咱们姑娘,夫人自然心里讨厌了,可县主她动不得,便是想着借这次算计坏了公子的名声好出气,再弄个容管事与公子合谋偷盗老爷私库的罪名顺道也把容管事打压下去。”
    手指戳了戳沉水香吐出的袅袅青烟,“可明明姑娘已经抓到了从延儒院偷东西的小厮了,为何不把人提出来呢?”
    冬芮惊讶道:“延儒院闹贼影儿原是有人算计容管事?那就是说今日从梅花树下挖出来的原本该是被偷走的东西了?”
    二月初的午间,阳光温柔而温热,从微微隙开的窗棂间透进来,和光同尘,金色的雪花与乳白的青烟相撞,仿若冰与火的结合,最后消弭在浅淡的香味中。
    繁漪轻轻呷了口茶,滋味清冽:“除夕那晚上容管事离开了延儒院,便有人从屋顶潜进了父亲的库房盗走了一双玉璧,那玉璧是我阿娘的遗物。若是东西被当众揭开,倒是可以将何朝指使栽赃的罪名扣的结实,可容管事看顾库房不利的罪责便是跑不去了。所以,东西只能悄悄放回去,只当没发生过。”
    容妈妈感激道:“多谢姑娘替容平周全。”
    搁了茶盏,手指有些发烫的通红,繁漪微微一笑,轻轻抚了抚指尖道:“既是要推他上去的,如何能只管了自己的目的而不顾你们了。夫人的陪房还有袁绍家的也得力着,想要容平顺利上位,也要好好注意这他才行。”
    容妈妈一颔首,道:“奴婢明白。”
    冬芮看了眼容妈妈,她们被老夫人调拨过来不足半年,四姑娘凭一己之力慢慢改变着自己的处境,如今容家的、陈家的便是已经稳稳站在四姑娘身后了。
    “二姑娘她们都没走,姑娘方才为何不留下一同说说话?”
    繁漪的指磨砂着莹润如玉的杯沿,沉静的面容舒缓之时便是极为温柔俏丽的,轻道:“你瞧瞧今日的都是什么人家,公主府、郡主府、国公府、阁老府,与咱们可不是一路人,何必巴巴的留在那里。叫我扮笑脸的应和他们的话题么?我倒是能,却是不想。”
    为鬼的三年多,日日飘在琰华身侧听他读书,想张口来几日酸诗也没什么难的。有法力的日子里她自由来去各家府邸,朝堂上那些大人物的秘密、爱好,多多少少她也能说上一些。
    前世里她虽不过是受欺压的角色,可并非她没有算计,不过是想隐忍换得太平罢了,而那些日夜里她看着算计戏码一场又一场上演的同时,总是学到了不少那些厉害贵女、主母的手腕。
    想要讨好一个人,或许于这一世的她来说,并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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