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洪关西北。
    一辆双牛战车飞天奔驰,双轮飙火、牛蹄踏云,车上巨汉披挂重甲,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圆睁怒目,他一手执金环红索辔,一手持缠龙卜字戟。
    巨汉喝声如雷,大戟一挥, 半空蛟龙摆尾,朝着一名白衣修士扫去。
    那名白衣修士法力高深,身形借势荡开,祭出一个碧玉宝瓶,汪洋之水倾泻而出,瞬间罩住数亩方圆,朝巨汉压来。
    “雕虫小技!”
    巨汉一扯辔索,不躲不闪, 朝着天降洪潮迎头直上, 手中大戟向前直刺,并且陡然变长,如神尺量天,一举贯入洪潮之中。
    “破!”
    大戟入洪,巨汉奋起惊天雄力,数亩洪潮被从中裁开,却不见白衣修士身影。
    分开的洪潮转瞬凝成坚冰,半空两座冰山猛然合拢,试图将巨汉连同双牛战车一同压碎。
    巨汉却无半点慌乱,手中大戟由刚转柔,化为一条蛟龙,环绕双牛战车左右盘旋,所过之处俱是万钧巨力。只听得一连串崩碎之声,两座冰山被蛟龙撞成大大小小无数冰渣碎块, 朝地面坠落,如同下了一场密集冰雹。
    “方圆子,你还有什么伎俩?不妨尽展!”大戟飞回手中,巨汉望向远处, 就见那白衣修士眺望南方,神色凝重。
    巨汉正要动作,那白衣修士扭头过来,冷哼道:“你们华胥国居然收留了这么一位赞礼官?倒是让我意外。”
    “赞礼官?”巨汉不明所以,可他也感应到气数激变,南方天际甚至涌现出一片不寻常的血红色,如同晚霞。
    “嗯?想走?!”巨汉察觉方圆子飞身远遁,正要追击,对方遥遥传音而来:“梁豹,与其急着厮杀,不如仔细想想,这么一位契入法度、掌握造化的赞礼官,是否能容忍你那位兄长?”
    巨汉沉默片刻,随后冷哼一声,扯动辔索,双牛战车飙火歘焰,朝着地上拒洪关奔驰而去。
    待得战车落到将军府前, 一众将校纷纷上前,梁骁手提血戟,焦急问道:“将军,那方圆子主动退走了?究竟发生何事?”
    梁豹走下战车,问道:“南边出大事了,你们没感应到?”
    众将校彼此对视,梁骁言道:“我隐约察觉到气机变化,以为是风雨气象……近来南方大事,无非是武魁军与九黎国交战,莫非发生意外变数了?”
    梁豹冷哼一声:“华胥国出了一位绝世高人,甚至跟南土群神隔空斗法了。”
    “难道不是首座么?”梁骁问。
    “糊涂!大哥动手,我会分不清么?”梁豹挥手赶走众人:“你们继续严守各处,方圆子既然亲身犯险,说不定是为了掩护探子奸细潜入。如今武魁军在南方与九黎国交战,拒洪关也不能疏忽大意!”
    众将士纷纷告退,梁豹回到府中密室,催动四规明镜,片刻之后,镜面中浮现出梁韬的面目。
    “大哥!蒹葭关发生何事了?”梁豹急不可耐地问道:“我感应到南方气数激变,连天空都变色了!”
    梁韬淡淡一笑,神色如常:“小儿辈破贼,无甚大事。”
    梁豹没听懂,他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永嘉梁氏哪位年轻子弟能搅得风云激荡、天地变色。
    “刚才有熊国四仙公之一的方圆子来袭试探,我与之交手数合,他临走前说华胥国有一位赞礼官。”梁豹不解:“当年最后一批赞礼官,不是为了牵制玄矩,尽数死在了帝下都么?华胥国几时有了这么厉害的人物?”
    “可还记得赵黍?”
    “是他?”梁豹面容被铁盔顿项遮住,只从双眼看出一丝惊疑:“梁骁曾跟我说过,此人也算小有能耐。大哥你似乎有心栽培他?”
    “人间道国的大计,便落在此人身上。”梁韬言道:“如今南方气数激荡,就是他在开坛行法。”
    梁豹愕然:“不可能!梁骁说他的修为不过凝就玄珠,怎会有如斯法力?”
    “等闲法事自然做不到。”梁韬解释说:“昔年天夏朝赞礼官号称为天地立心,他们的科仪法事并非借仙真将吏之力,而是设法度、立纲纪、明次序,从而代天行法。
    虽然天夏已亡,但赞礼官所设法度余泽仍存。而且我事先在南方数郡地脉投下的符篆真形,此刻也被他勾连贯通,重设天地间的纲纪法度,法事之功自然有无俦伟力。”
    梁豹不由得担忧道:“大哥,赵黍这人确实可信么?”
    梁韬眯眼问:“方圆子是不是说了什么?”
    “对……他说赵黍身为赞礼官,未必能容忍大哥你。”梁豹没有丝毫隐瞒,但还是忧虑道:“可赵黍此人出身怀英馆,焉知他不是暗怀阴谋算计?”
    梁韬说:“你放心,我岂会毫无防备?赵黍背后或许也有仙家高人暗中推波助澜,而我也一直在试探。”
    “可知对方来历?”梁豹问。
    “应该是某位上古仙家,具体是谁尚难以厘清。”梁韬微微皱眉:“我怀疑连赵黍自己都不清楚他背后仙家是何来历。”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留下赵黍?”梁豹干脆说:“我亲自去把他拿下,直接用勾魂索,让他将所知科仪法事全部交待出来!”
    梁韬摇头道:“不可,赞礼官科仪法事并非仅凭寻常研习便能掌握。尤其是随赵黍修为提升,其人与天地法度契合越深。别说勾魂索这种法宝能否问出对应事物,只怕你动手之际,立刻就会引来反噬。”
    梁豹不解:“难道连大哥你都做不到么?”
    “我不打算冒这个险。”梁韬说:“你兴许还不清楚,南土群神已经趁赵黍开坛行法之际动手。他们联手自天外招来一枚孛星,打算将赵黍连同整个蒹葭关一并毁灭。结果孛星逆冲而回,直接南土坠入深处。”
    梁豹一时无言,沉思许久才问道:“以赵黍的修为,凭借科仪法事竟然能与南土群神较量?这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梁韬倒是一脸寻常,笑道:“以前总叫你多看些书,你偏不听。馆内藏书就有提及前人与赞礼官往来事迹。真要以个人修为论,许多天夏朝赞礼官还不一定比赵黍高明,但他们凭借科仪法事,足可经天纬地、慑服万神。
    自赵黍登坛那一刻起,他就不是一个人了,天地法度如案上律令。南土群神不自量力,偏要冒头犯坛,注定招致灭顶之灾,这甚至不是赵黍自己能决定的。”
    “如此厉害的科仪法事被他人掌握,我总是不放心。”梁豹说。
    梁韬笑道:“赵黍这个人是有些小心思,但他亦深受假仁假义所桎梏,不免天真幼稚。这种人只要让他发挥所长、自娱自乐,便不难掌控,杨景羲那个小国主也是这么做的。”
    ……
    东胜都,钦天台。
    “孛彗冲流、天赤如血,此乃兵燹之灾。”辛台丞神态复杂地眺望南方天空。
    “如今蒹葭关外两国交兵,自然是兵燹之灾。”国主轻拂衣袖:“但朕要知道,眼下究竟发生何事。”
    辛台丞躬身一礼:“回陛下,此等景象正是南土妖神鼓荡浊气,逆天犯上,使得星辰失度、招聚孛彗。按说此等灾厄,应该直袭妖神,但他们蒙蔽天机,使得孛星斜坠,往蒹葭关而去。”
    国主旁边的朱紫夫人不由得脸色微惊:“如此孛星飞陨,蒹葭关岂不是——”
    “朱紫夫人且放心。”辛台丞连忙说:“微臣望气良久,发现如今贞明侯于蒹葭关开坛行法。南土妖神招来孛星不曾坠落蒹葭关,反倒逆袭而回。如今半天血赤,正是孛星坠入南土深处,烟尘冲天所致。”
    闻听此言的国主,神态凝重、久久不语。
    “赵黍?”朱紫夫人惊叹道:“此子精通科仪法事,我亦早有耳闻,但他竟然能凭一人之力,抗衡南土众多妖神?”
    辛台丞提醒说:“当初星落郡神剑出世,不也正是赵黍广设坛场,以制神剑锋芒么?”
    朱紫夫人言道:“乱党神剑不过杀戮性命,怎能与孛星飞陨相提并论?如今天赤如血,可以想见,南土深处是何等惨状。”
    辛台丞斟酌片刻后说:“赵黍乃是天夏朝赞礼官的传人。据微臣所知,他们的科仪法事确有经天纬地之能。”
    朱紫夫人发笑:“号称有经天纬地之能的人,古往今来不胜枚举。”
    “微臣所言,并非喻指。”辛台丞说道:“经天纬地,就是天夏朝赞礼官法事根基所在,他们甚至能重定天地山河之序,就连天夏皇帝登基仪礼,也是要赞礼官主持,方可名正言顺。”
    朱紫夫人问道:“哦?难不成他赵黍还能决定谁来当皇帝么?”
    国主眉头一皱,辛台丞自知说错话,立刻跪下说:“微臣胡言乱语,请陛下降罪。”
    “爱卿不必如此。”国主抬手虚扶:“只是朕不明白,赵黍有如此不凡之功,何不早用?”
    辛台丞小心翼翼地说道:“科仪法事本就繁难,何况天夏朝赞礼官一脉,要上格天心、下体万民,必须持心光明、无所偏私,若有独欲之念,法事便难灵验。
    科仪法事格局越大、牵连越广,心性要求越深,登坛之前不仅要斋戒沐浴,更要心发誓愿,事若不成绝不下坛。如今法事规模宏大非常,断然不是赵黍自己想用便能用的。
    何况天降孛星,本就是南土妖神妄自招聚,想来赵黍并非刻意逆反孛星。只是顺气数之序,让本该落到妖神头上的孛星灾厄,复归其位。”
    国主缓缓点头,但神色依旧沉重。
    离开钦天台后,国主让其余人等离开,朱紫夫人立刻说:“赵黍此人越发不受掌控了。先前在青岩郡,已然显露出任性而为的一面。如今登坛行法,闹出这般动静,竟然不曾事先禀告。倘若未来悖逆犯上,谁人能制?”
    “如今赵黍坐镇蒹葭关,保证韦修文在前线足兵足食,不宜罢黜。”国主遥望南方:“等战事结束,我便下令让他返回东胜都,届时再考虑如何处置吧。”
    ……
    蒹葭关,井边坛。
    赵黍立身坛上,心神已臻无我之境,遍体孔窍灿灿放光,真气疏散而出,却无枯竭之虞,恍惚间百脉气机再度充盈,不知从何而来。
    “赵黍,快住手!你是打算死在法坛上么?”
    脑宫深处,灵箫主动呼唤,却发现赵黍毫无回应,其魂魄仿佛已消散天地,连立足坛上的肉身也轻盈得像一缕烟气,随时就要瓦解。
    赵黍行将解化之际,一只手轻轻拍在他的肩膀上,让赵黍醒转过来。
    “辛苦了。”一个老迈声音在赵黍身后响起。
    “爷爷?”赵黍猛地一惊,他回头望去,祖父赵炜就在他的身后,而在远方,是数以千计的天夏朝历代赞礼官。
    眼前一幕让赵黍觉得不可思议,赵炜说道:“你做得很好,没有辱没前人。”
    听到这话的赵黍,感觉多年的刻苦勤奋终于有所收获,先是微微一笑,随后眼泪夺眶而出,他又哭又笑,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皇天倾颓,纲纪已坏,当以身补天。”赵炜声音渐远,他对赵黍说:“我们,先走一步。”
    “爷爷!”赵黍伸手欲挽,发现祖父赵炜几乎是一眨眼就退到极远处,与历代赞礼官并列。
    众赞礼官朝赵黍深深揖拜,随后化作点点光毫,冲天而去,消失不见。
    “爷爷!”赵黍张口呼唤,发现自己站在法坛上,身形沉重,不似方才轻盈恍惚。
    “你怎么了?”灵箫问。
    “我、我看到祖父了。”赵黍惊疑未消,擦了擦脸上不曾有的泪水:“你没看见么?”
    “坛中只有你一人,不曾有其他身影出没。”灵箫多说一句:“鬼物魂灵岂能侵犯法坛?我确实没看见你祖父。”
    赵黍还在回想,灵箫则说:“你可知道,方才你险些死在坛上。”
    “什么意思?”赵黍不解:“我……我不记得行法时做过什么。焚表之后,我便像入定一般,外界一切全然不知。”
    “那不是入定。”灵箫一字一顿:“你那是即将魂飞魄散,是要当场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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