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灵箫难得呵斥,赵黍凝神调息片刻,发现自己身上无病无痛,真气更是充盈饱满,完全不像行将就木、几近死亡的样子。
    “科仪法事说到底,无非是借洞天仙真法力、或是借鬼神精怪之力,利用他们策动天地气机, 从而施展出远超自身修为的术法。”灵箫言道:“但你不同,方才我看得明白,你与天地同息,形神契入法度,魂魄几乎要当场解化,消散于天地之间!”
    赵黍听闻此言, 沉思良久,他环顾周围,坛场内外气机已平复如常,面前法桌上烛火焚尽,事先备下的符咒也用去大半,而自己却没有半点行法施术的印象。
    “与天同气,无思无虑,万神归附。”赵黍喃喃道:“这本就是赞礼官所追求的,只是没想到,我居然能求证这一重境界。”
    灵箫反驳说:“这不过是尸解之流的手段,甚至还不如尸解!尸解尚能求神魂凝炼,或为地下主者、执掌一方幽冥,积功累行已足,还能复归形骸、血肉重生。而你刚才若是没有住手,神魂体魄都会自行化去,消散得半点不存!”
    “赞礼官又不是修仙之人,求的并非长生久视。”赵黍只好回应道。
    “你究竟是如何清醒过来的?”灵箫追问道:“我几次呼魂制魄, 结果你全无回应。”
    赵黍只好说:“我恍惚间看到了祖父,还有天夏朝历代赞礼官。祖父说什么皇天崩颓、纲纪已坏, 要以身补天,然后他们就统统消失不见了。”
    “原来如此。”灵箫沉默良久方才说道。
    “你知道怎么回事?”赵黍不解。
    灵箫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道:“你先告诉我,赞礼官死后,魂魄去往何处?”
    “魂归天、魄归地,世人亦是如此。”赵黍说:“魂灵徘徊不去,恰恰说明有不正之气,当行炼度法事,让魂灵归天,断邪鬼作祟之途。”
    “就这样?”灵箫语气意外。
    “死得其所、坦荡清明,不受妖邪所拘、不沉湎眷恋,你以为什么人都能做到么?”赵黍叹气:“如今世道人鬼错杂,在赞礼官看来简直荒唐透顶!”
    “只怕历代赞礼官不被妖邪所拘,却被法度所拘。”灵箫说:“依你方才所言,我猜测历代赞礼官魂魄皆被用来维系法度不失不坠。”
    赵黍一时无言以对,灵箫继续说:“难怪南土群神招来孛星,居然也能被你信手送回。历代赞礼官以自身魂魄维系纲纪法度,而你登坛行法、深契法度,天地造化之功在握, 孛星飞陨也奈何不了你。”
    “孛星飞陨?”赵黍难以置信, 抬头遥望,这才发现南方半边天空染上一片妖异血红,高空云气似乎受到什么冲击,形成巨大环状空洞,此等景象前所未见。
    “我登坛行法,就是为了收治瘟疫邪气而已,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赵黍震惊非常,孛星飞陨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是足以动摇世间的巨大灾厄,居然被自己不知不觉化解了?
    赵黍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这种能耐,而自己的法事之功按说也远未达到斡旋造化、穷极阴阳的层次。
    可转念一想,赞礼官并不强求孤身一人法事如何。天夏朝的赞礼官往往也是众人合力、广设坛场,赵黍先前在南方数郡设下多处坛场,还借助了梁韬投往各地的符篆真形,几乎是倾尽一方天地气数。
    此等无俦伟力,世间没有几个人能够抗衡,所以在天夏一朝,修仙高人、大妖巨祟等不敢作乱。
    赵黍以前也只是在前人书籍中看到类似描述,可是当自己亲身经历一番,才能明白这种力量绝非单纯的科仪法事。
    正如灵箫所言,赵黍在无意间契入了历代赞礼官所设下的纲纪法度,然而其代价很可能就是赵黍自己魂飞魄散于坛上,与历代前人一同,以魂魄去维持纲纪法度。
    只是为何祖父赵炜会在这种关头突然出现?他的举动似乎阻止了赵黍解化魂魄。补天之说又是何意?诸多困惑一时难解。
    还没等赵黍想通,那枚卷云玉佩忽生感应,自行飞走,显然是梁韬知晓法事已毕,主动收回九天云台。
    赵黍还在回味仙家法宝傍身的滋味,刚走下坛场,外围将士齐刷刷全数跪倒。
    “你们……”赵黍愣了一下,心想自己如果真的将一颗即将坠陨的孛星给挡住了,那场面也确实够惊世骇俗了。
    “起来吧。”赵黍示意众人起身,他本就不喜受人跪拜,搞得自己跟死人牌位一样,晦气得很。
    众将士虽然起身,但望向赵黍的目光中满是敬畏之意。
    “我登坛几日了?”赵黍问道。
    贺当关说:“不多不少,正好三日。”
    “召集众人来府院议事。”赵黍边走边说:“这几日可有什么紧急军情?”
    跟在赵黍身后的众将士面面相觑,心想最要紧的事,不就是贞明侯您轻轻一挥手,就把一颗火流星给扔回去么?
    “昨日韦将军有加急文书送来,询问孛星飞陨之事,并且要往前线继续增兵,我们不敢擅自回复。”陈校尉上前说。
    赵黍接过文书,迅速看了两眼,问道:“这几日是否有敌军在蒹葭关附近出没?”
    “各路哨探斥候均未发现敌军。”
    赵黍点了点头,回到府院刚一落座,丁沐秋风风火火赶到,身后跟着一帮馆廨修士,上来就说:“贞明侯,你这回可是立大功了!孛星逆回,我看这下九黎国的蛮子还如何张狂?”
    同行的明霞馆弟子扯了扯丁沐秋的衣袖,唯恐这位大小姐言辞不当,惹怒了赵黍。
    当初众人身处蒹葭关,看着一枚孛星自南方天际飞驰而来,几乎都陷入绝望之中。哪怕是各家馆廨的修士,面对天降孛星,依旧无能为力。
    可赵黍当时身在法坛之上,一番高唱经咒、掐诀步罡,竟是将孛星硬生生定在半空,然后抬手一指,孛星逆袭而回,片刻后南天大赤,就连蒹葭关也感受到大地震动。
    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赵黍这才大致拼凑出自己在坛上的言行举动,可偏偏这些经历他本人全然不知,只能装出一副平常无事的模样。
    赵黍此刻其实也有几分后怕,如果自己真的在法坛上魂飞魄散,后续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好了,暂且肃静。”赵黍轻轻一抬手,堂内立刻无人言语,心想自己力阻孛星一事,果然成就了极大权威。
    “第一,韦将军下令增兵。”赵黍晃了晃手中文书:“眼下情形,九黎国未必会立刻退却,我更担心他们会奋命一拼,必须要将敌军气焰彻底荡平!”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尤其是校尉军吏们都露出兴奋神色。如今谁不清楚,孛星逆回,九黎国肯定遭受惨重损失,军心士气恐怕早已崩溃,否则以韦将军谨慎,怎会此刻下令增兵?
    先前战事艰难,可现在不同了,正应该趁此高歌猛进、开疆拓土。若是继续呆在蒹葭关,岂不错失谋求军功的大好良机?
    眼看众人意兴高张,赵黍又说:“另外,也该查验瘟疫是否仍四处散播。此事谁愿前往?”
    “这事我来办。”虚舟子主动言道:“降真馆弟子眼下就在各地,我去联络他们。”
    “那就辛苦虚舟子首座了。”赵黍起身行礼,此事繁琐耗时,也不如军功显赫夺目,他当即补充一句:“今番行法收瘟成功,非是我赵黍一人所为,全赖降真馆上下鼎力相助!此事我会在功劳簿册上写明。”
    虚舟子哪里不明白,欣慰点头说:“好,至于前线战事,就请贞明侯多费心了。”
    “不敢。”
    重新落座,面对众人兴奋目光,赵黍立刻下令再抽调三营兵马赶赴前线,并且让丁沐秋为首多位馆廨修士,一同赶去助阵。
    “贞明侯,你难道不打算一同前往么?”丁沐秋笑问道。
    “我奉命镇守蒹葭关,自然不该擅离职守。”赵黍如何不清楚,韦将军这个命令,就是让后方众人捞取功劳,只是以他的所作所为,如今实在没必要与别人争功了,该让就让吧。
    站在城楼上,赵黍目送大军远去,望着远方那比晚霞还要艳丽的赤红光芒,不由得叹气,自己究竟是如何做到逆反孛星这种事情的?
    “赵长史何故长叹?”一旁张里尉小心问道,如今他望向这位修士,心中已是十分敬佩。
    “没什么。”赵黍有点无奈,如今几乎无人能为自己解惑,私密亲近如灵箫,也不能与他感同身受体会法事之功。
    “我没让你们去前线争取军功,你们不会埋怨我吧?”如今侨张村出身的兵士,基本成了赵黍亲兵,可也因此留在蒹葭关。
    张里尉言道:“赵长史说笑了,能随侍您左右,我们也是受益匪浅。”
    虽然这些亲兵都是侨张村乡勇出身,可赵黍偶尔也会指点一些粗略的炼气功夫,闲时还有贺当关给他们传授剑术。何况跟在赵黍身边,也确实与有荣焉。
    “战事应该快要结束了。”赵黍望着南边天空,随口问道:“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还要跟着赤云都?”
    张里尉笑道:“赵长史如果想要加入赤云都,我倒是可以代为引荐。”
    赵黍听到这话,只是笑着摇头。
    ……
    “输了、输了……”
    笼罩在绝望氛围中的九黎大营,此刻士气惨淡,军中从上到下透出一股颓丧之意。偶尔传出几声鞭笞怒骂的声音,是将领正在抽打逃兵。
    “巫真大人。”一名兵士匆忙入帐:“金溪峒趁夜弃寨逃亡了!”
    巫真听到这话,先是一惊,然后扶额长叹:“我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
    帐内其余人相继离开,有人彼此用目光示意,分明已存逃离营寨的心思。
    正当巫真独自一人苦思冥想之际,几道身影步入帐中,他心中烦闷至极,正要开口,却见为首一名高瘦男子。对方披着蓑衣,右侧身子似乎稍显肥大,却看不真切,只有一片诡异血肉攀附到脖颈上,隐隐搏动。
    “巫罗?还有你们……”巫真赶忙问道:“九尊神状况如何?”
    被唤做巫罗的高瘦男子说:“赤瘟大王已经陨落,溷池泽彻底被毁了,巫礼、巫谢、巫抵三人骨肉不存。”
    巫真脱力般后退半步,他见巫罗在蓑衣底下的身子莫名颤抖,十巫其余几人也是遮遮掩掩的样子,他惊疑道:“你们发生何事?难道也受伤了?”
    巫罗言道:“孛星坠地威力惊人,不止溷池泽,连同临近的白丹山、落蹄林,全都化作焦土。吞岩主陷入深眠,夔足王遭受重创,必须要寄附肉体维持生机。”
    言罢,巫罗伸出右手,如今那已经不是一条活人的手臂,而是一团不停蠕动的丑陋血肉,一颗硕大眼珠扭转望来,让人胆寒。
    “夔足王,竟也……”巫真心中骇然,随即又问:“你们如今这种状况,为何还要前来?”
    “你难道忘了丰沮十巫的大业么?”巫罗说:“幽烛上神降临天时将至了。”
    巫真抬手示意帐外:“你们看看,如今这样还能继续进攻吗?现在每天都有人逃离营寨,而且还是整个部族一块离开!”
    “不用这些凡人兵马。”巫罗说:“就我们七个,直接去角虺窟。”
    巫真面容愕然,随即反驳:“没有大军掩护,就我们几个孤身直闯角虺窟?你疯了么?”
    “巫真,你也慌了,这么多年的积累,不该如此。”巫罗说:“夜枭大神已经探明,眼下蒹葭关内的大军被尽数调走,几乎所有修士都被派到前线,此刻角虺窟一带守备可算是最虚弱的时候。”
    巫真先是一喜,随后又摇头:“不对,那赵黍呢?还有那个梁国师呢?仅凭我们七个,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巫罗伸出血肉蠕动的右臂:“梁韬并非天下无敌,赵黍更不过是仰仗科仪法事,其人深浅已被夔足王看透。天夏朝赞礼官的余泽,被赵黍一举耗尽了。”
    “你确定?!”巫真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热血澎湃。
    巫罗成竹在胸:“幽烛上神已经做好各种布置,我们必须尽一切所能,成就无上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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