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见了银票,果然态度大变,一溜烟跑进去了。
    少顷,只见刚才的仆役从门内飞奔而出,嘴里只喊着公子说要见客。刚才的倨傲也不见了,恭谦地弯腰低头,在前面掌灯引路。
    吴邪少不了要在心中腹诽几句。
    刚才在院外就能看出来,这宅子建制颇有南韵。进去第一只觉得极深,第一进为厅堂,左右又各有侧厅,正厅前楼上挂着匾,上书两个大字凝紫。穿过之后又是一重院子,连着建了一排屋子,此刻轩窗紧闭,也无灯光。绕过去便是个小花园,虽然小,却五脏俱全。凿了池子,引了活水,遍植奇珍异草,池中奇石叠障。远处是重叠错落的山墙,眼前一道九曲回廊,通向院子更深之处。因点着灯笼,满目都晃着红光。
    吴邪不由咋舌,说道:这院子,比起解家老宅,也不逊色了。
    张起灵只是不语。
    解雨臣站在屋外迎着他们,远远看他二人过来,急走了两步,待到面前,深深作了个揖,口中唤了一声哥哥。
    吴邪下意识地便上去扶他。这一声哥哥,让他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许多年前,如今眼前的人,个子高了,眉眼也长开了。想到当年两小无猜,如今相见却又是如此情景,不由得悲从中来。
    待到张起灵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指着张起灵对解雨臣道:贤弟,这位是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是张公子。
    解雨臣同样行了个礼:张兄,可是应天府张家?
    张起灵点了点头。
    解雨臣心下了然,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
    三人进了屋子,屋内陈设倒也简单,临窗一张大桌,旁边摆着书柜,满满当当放着册子,也无匣子收着,想来是戏本子。桌上也摊着一本,吴邪瞅了瞅书皮,上书三个大字《牡丹亭》。
    待几人坐下,便有女子上来上茶,因穿得艳丽,生得又极美,大方端重,让人辩不出是仆是妾。吴邪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接了。解雨臣交代了两句,女子偏头一笑,头上珠翠叮的一声脆响,然后冲两人道了个万福,便悄声退下了。此时再反观解雨臣,周身气息又肃杀得有些过了,仿佛这铺天盖地的花团锦簇、暖玉生香,和他都没有什么关系。看他的眉眼,也是淡淡的,但人却挺拔清朗,无一丝萎靡之态。
    解雨臣欠了欠身,对两人说:哥哥们勿怪,只因每日总有人递拜帖,雨臣不胜其扰。所以吩咐下人一概不见。没想到怠慢了哥哥。
    吴邪连忙摆手道:你如此说便生分了,你我兄弟一场,何必说这些客套话。
    解雨臣点了点头:今日见到哥哥,才觉得做梦一般,本是想都不敢想的。雨臣身在此处,外人看风光无比,实则真如同坐地成牢,身不由己。每日常常苦闷,却又无人可诉。如今哥哥来了,可要同我多说一会话。
    吴邪心底泛酸,半晌才道:那是自然。
    解雨臣却一笑:哥哥莫要瞒我了,若无急事,又怎会此时来访。你刚还说莫要讲客套话,此时不妨直说。
    吴邪还未开口,一旁的张起灵问道:解公子可识得王大人?
    可是礼部尚书王大人?
    正是。
    解雨臣点了点头:自然是识得的。王大人家里养了支昆剧班子,在京城也算数一数二了。如今正排新戏,他指了指书案,便是汤公的《牡丹亭》。近日我常去王家府上,也是为排演此剧。不知哥哥问此事何意?
    吴邪叹了一声,这才将事情原委简单说了一遍,最后又道:小哥推测,如今言官若要以此事弹劾申阁老和我三叔,总要拉个内阁大员撑腰。如今阁内只有王公当年不是张党,他们若要起事,定会拉拢王公,因此不得不防。
    张起灵接着说:此时情形不明,敌我难辨,虽看着是一步死棋,但仍有活路,就看王公是如何打算了。
    吴邪又道:但贤弟你毕竟不是官场中人,我又怕连累于你。说完看了张起灵一眼。
    解雨臣听完,低头想了一想,抬头竟又是一笑。
    此等紧要之事,哥哥竟现在才说,你我三人还在这里吃茶聊天。我真的要怨哥哥了,说完,起身掸了掸袖袍,才拱手道,哥哥刚才说生分,雨臣如今便有几句心里话要讲。
    当年在杭城,你我少年相识一场,雨臣把哥哥当知音一般。哥哥也知伯牙子期、管仲鲍叔牙,我待哥哥,便是如此之心。千金易得,知音难求。断琴舍命自是不足惜,雨臣尚且不怕,哥哥又怕什么呢?
    吴邪胸中一热,久久不能言语。
    出了解宅,正起风,卷着一地的土腥。吴邪看着解家大门,长叹一声。
    你怕什么?张起灵问他。
    我怕情太重,无处可还
    第十九章
    待两人回到吴府门口,天色早已黑透了。吴家门廊上悬一盏灯笼,被风吹得飘摇不定,合着吴邪此时的心境,更觉得心下发凉。两人正欲上前叩门,一旁的阴影中突然闪出一个人来。吴邪被唬了一跳,只见那人一身布衣短打,样貌也无甚特色,也不开口,只上前作了个揖,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交给了张起灵。
    张起灵略一颔首,那人转身又消失在黑暗中。
    吴三省还在屋内等着,眼见他们回来了,赶紧叫下人去厨间热菜。就着烛火,张起灵看完了刚收到的纸条,顺手便烧掉了。吴邪只来得及瞥了一眼,只见上面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行字。
    待两人又进了些饭食,上了一道茶,才说起话来。
    张起灵突然问:叔父可记得一十二年的科场舞弊案?
    吴三省道:当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御史丁此吕突然上书弹劾张公之子张嗣修科场舞弊,此案连累甚广,或许丁御史本人都想不到,区区一封奏疏,会引起如此大的风波。
    吴邪疑惑地问:十二年时,张公子早已经被发配充军了,就算是真有舞弊之事,不过罪加一等罢了,何必独独翻出此事?
    吴三省苦笑一声:揣度圣意本是大忌,但帝仇张公甚之,只要是弹劾张氏一族,皇上竟是必准的,更何况当年的主考正是申阁老。这一招明着是冲张家,实际针对的还是申公。这幕后主使一箭双雕,如此心思,断然不是常人。
    张起灵听完此话,似是若有所思。
    吴三省又道:不过,皇上驳回了丁此吕,将他调任外职。但紧接着,更多言官联名弹劾申公,皇上似有动摇之意。申公上书请辞,皇上最后发出谕令,不受辞呈。此事才告一段落。
    可见皇上还是信任申公。吴邪道。
    张起灵摇了摇头:科场舞弊案之后,参与弹劾的言官都升了官,皇上的态度由此可见,又问吴三省,御史李植,所任是何官职?
    太仆寺少卿,正四品。
    吴邪笑了一声:弄了半天,不过是个养马的。
    张起灵却道:你可不要小看这养马的,这个李植只用了区区一封奏疏,便将刑部尚书潘季驯拉下了马,这手段又如何?
    吴三省皱了皱眉道:正是此人,当年勘定大峪山风水之时,也曾扈行阅视。因向来与申公不和,我也曾风闻李植说过此地非善之言。如今这种情形,我怕他也要以此为据,再兴事端。
    吴邪听得他三叔如此说,便默然不语。只听耳边张起灵问道:此人在朝中风评如何?
    确实是朝臣忌惮之人。一直多有御史弹劾。今年春夏大旱,便有人上书言说朝有权臣,狱有冤囚,天下则旱。刑部尚书之枉先不得雪,今日之旱,实由于植。李植与其党羽江东之请辞,皇上不准,而后所有弹劾,一概不阅。
    申公又是如何反应?
    吴三省沉吟半晌,才又开口:我也曾与申公谈到此事。李植一党处处针对申公,可阁老既不为自己申辩,也从未上书弹劾那几人,不知道到底是何打算。说着摇了摇头。
    张起灵淡淡地接道:时候未到罢了。
    吴三省像是猛然省悟了什么,疑惑地说:你的意思难道是
    张起灵点了点头:我刚刚得到消息,叔父今夜可以安睡了。
    吴三省惊得站起:何种消息如此重要,莫不是莫不是他无法再说下去,此事又怎敢深想,只看见张起灵冲他点了点头。
    吴邪自然是不明所以,疑惑地问:你们所言何事?
    两人交换了几个眼神,却都不答他。他三叔只道:小邪莫要再问了,眼看已经三更,今日奔波劳苦,还是快去歇息吧。
    吴邪哪里愿意,但也是无用,那两人打定了主意不告诉他,他又能有何办法。只见张起灵站起来冲着吴三省拱了拱手,吴三省急忙起身回礼,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最后也只得一声叹息。
    因来得仓促,吴府只收拾了一间客房。好在两人一处挤惯了,并不觉得什么。吴邪心里仍不痛快,去了外衣便爬上了床,翻身冲里,也不说话。
    张起灵在另一头躺下,知道他生气,也不去招惹他,自顾自睡了。
    没有半炷香的时间,吴邪终于按捺不住,猛地掀被而起,似有怒气滔天。而他动也未动,一是真觉得有些乏,二是知道吴邪闹不出什么样子。毕竟都这么大了。
    果然没一会儿,睡在那头的人又气恼地躺下了。仍是气不过,脚在被中没头没脑地冲他蹬来,正踢在他腰眼处,一阵酸麻,他也未做计较。吴邪偏更恼了,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瞒我。出门的时候你就瞒我,如今又是这样,那时侯我就不该理你!
    他听了只觉好笑,多少年,吴邪没有这样与他发过脾气了。他翻了个身,说道:你可知,有些事不与你说,其实是为了你好。
    吴邪听完冷笑一声:我若是不承你这个好呢?
    承与不承在你,我只求问心无愧。
    不说还好,说完之后,本来已经慢慢平静的吴邪像是真的怒了,猛地从那头扑过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身上。
    这是我吴家的事!你牵扯进来做什么!他双眼发红,宛如一头小狮子般咆哮,他日是生是死,也是我吴家的命数,谁要你的心!愧与不愧!又与我何干!
    他突然懂了吴邪的意思,双臂一把抱住他,紧紧按住不让他乱动。
    我也不是三岁小儿了,你那消息,除了从内廷出来,还能有何处!此事若是败露,没有吴家牵连你也是死罪!你又何必如此如此吴邪已经哽咽,无法成言。
    张起灵拍了拍他的背。此事我若能做,必有十分把握。你莫要乱操心,见他不语,又道,你不要想着如何还我,也不是你能还得起的。
    我怎能不想若纯是花银子便罢了,如今我又怕你担上干系
    那我也是愿意的。他在心里说,嘴里只道:睡吧。
    他想过所有糟糕的可能。若是他日救不下吴家上下,也要救一个吴邪。
    吴邪终于平静下来,想起刚才那一脚,撑起上身仔细看了看他,却又马上将脸别过一边,嘴里道:刚才踢到哪里了?我给你揉揉。
    他摇了摇头。不妨事,见吴邪一脸不信的样子,只好又说,我乏了,你莫要乱动,安静陪我睡一会儿。
    吴邪难得乖顺一次,点了点头,真的不说话了。他直等到耳边传来绵长的呼吸声时才小心地抽出了手臂。吴邪在梦里也皱着眉,眼下两团黑青。
    若是连吴邪也救不下那便也随他去了,世间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了。他想。
    第二十章
    第二日,天还未全亮,便远远听见一阵鼓乐之声从街上传来。想来是皇上的大驾卤簿过去了。
    潘子从外头回来的时候直咋舌。皇上此番天坛祈雨,竟连车驾也未乘,徒步走去的。文武百官自然也跟着走,沿途全部由骑兵步甲清街封路。他站得远,只能看见挤挤挨挨的旗幡一摆就是半条街。
    这天,未到午时天色便大变,霎时间飞沙走石,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泥土的腥气沉渣泛起。三人站在廊下,都望着天空。
    十几里地真的不是白走的。吴邪叹道。
    张起灵摇头道:你当钦天监的人是吃素的?今日若不落雨,怕是又要有人人头落地。
    如今朝中有个西洋和尚,对天文气象皆有研究,如今看来,是有真本事的。吴三省说。
    哦?居然有此事?吴邪来了兴趣,追着他三叔问,什么样的西洋和尚?他念的什么?
    吴三省笑了:什么念的什么?自然和我们不同。长得也怪异,皇上不喜欢他,成天这教那教的,不过却喜欢他带来的东西。
    又是怎样的东西?
    他三叔挥了挥手道: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我看没什么大用处,过了会儿,又说,不过他写了本书,叫做《空际格致》,便是讲天象的,倒是可以一看。
    吴邪点点头,暗暗记在心里。
    几人正看雨说话,突然潘子跑进来,称院外有人求见,说着递上名帖。几人一看,来人竟是解雨臣。
    解雨臣身上湿了一半,白色的袍角蹭上了一大片污渍,脸似乎也是湿的。吴邪一见便急得跳起来,催他去换衣服。解公子只道无妨,又说:跟我来的那几个下人,还劳烦给他们寻个去处烤烤衣服。
    潘子点头应了,吴邪又叮嘱他吩咐厨房再熬些姜汤。
    出门时还未落雨,谁知半路便遇上了。淋都淋了,再折回去也无用了,解公子顺手拧了一把袍子上的水,笑得云淡风轻,让诸位见笑了。
    吴家下人重新上了茶,解雨臣喝了两口,说道:我昨日住在王公府上,听下人说他今日寅时未到便进宫陪皇上祈雨去了。申公应该也去了。说完,似乎才想起来什么,何故叔父竟没去?
    吴三省似面有愧色:自从定陵回来,便告病在家。几日都未去上朝了。
    解雨臣皱眉道:王公浸淫官场多年,心思缜密又身居高位,说话无不在打机锋,更何况雨臣人微言轻,并不敢直言叔父之事。只是随王公闲聊,说到当年张首辅的案子,王公道江陵相业亦可观,宜少护以存国体。
    吴三省问:王公真的如此说?当年翰林编修吴中行弹劾张江陵夺情,被夺职廷杖。王公曾为他向皇上和张首辅求情,均未果。后来他亲自设宴为吴充军饯行,人人都坐实了他是倒张一党
    他虽然不是张党,却也不是张公的敌人,张起灵接着说,王公果然性格刚直,或不屑与小人同流。
    吴邪并未开口,只是看了他一眼。
    只听解雨臣又说:说起申首辅,他和王公两人本是同乡,又同是嘉靖四十一年入的春闱,王公是会元,申公是第二。殿试时,申公是状元,王公是榜眼。如今两府都养了昆曲班子。申家班名气还要大些,尤其是演一部《鲛绡记》,名满京城,人称申鲛绡。王公此次着我排演《牡丹亭》,也是存了和申府一决高下的意思。要我看,这两人的关系,并不真如外界所传的那般水火不容,倒是未说完,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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