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如何?
    解雨臣眼睛亮亮的,看他一眼,才接着说:倒是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张起灵听完,良久不语,似在思索着什么。果然没一会儿,只见他起身道:我出门一趟话音未落,吴邪猛地扭头看向他,一个你字刚从嘴里说出来,又掐住了。
    吴三省紧皱着眉,随意点了点头。
    张起灵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后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回头一看,果然是吴邪。
    要去哪里?吴邪追上了他,扶着柱子喘着粗气问他。
    他并不想答,嘴里只说:莫要问了。
    我说最后一次,你若是以身犯险,我这条命你就是白救了。吴邪眼中像是有火焰在烧一般。
    张起灵摇了摇头,之后点了点头,最后又摇了摇头。
    第二十一章
    解公子最后还是随吴邪去换了衣服。吴邪一路都在唠叨:你也太不上心了,若是染了风寒,你的嗓子可还能唱。莫要说什么无妨无妨的鬼话,你看你那身子骨,当年看着还好,如今愈发的清减了
    解雨臣穿着他的旧袍从屏风后面出来,他俩身量相当,只是解公子还要偏瘦些。吴邪看着他摇了摇头。
    昨日太匆忙,也未曾问你过得好不好,如今看来真的是不好了。怎能瘦成这样?
    解雨臣笑了笑,表情却天真得很:我今日就很好,听你唠叨也不觉得烦了,你且多和我说说。
    吴邪看着他的样子,心头就是一苦。
    太平坊的赵家上个月娶亲,抬新娘的是一顶十二抬花轿,轿子四面是层层烛台,总有几百支红烛,齐齐燃烧,像是点亮半边天空。祥瑞巷里的木槿开出了一面花墙,紫是淡紫,白是玉白,如同织锦一样铺陈。春秋桥下的一片桐树,春日里万花齐放,远望去一片锦绣,说不出好看。骡马市口新换了石板路,柳巷中那棵柳树还好好地在那里,柳树下新开了间茶铺。打绳巷里的一郑姓人家,今年出了个武举。华严镇的牡丹开了,菜地里也开的是
    吴邪毫无章法,想到便说。解公子偏听得很高兴,又问他:白马巷的福饼园可还在,我从小爱吃他家的蜜饼。如今身在京城,再难吃到了。
    待我回去吴邪道,回去便托人给你多捎些来。话一出口,又想到自己还不知道如何回乡,难免苦笑一声。
    解雨臣见他的脸色,摆了摆手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有那么贪嘴。说完又笑了,先生说我忧思太重,宜多进些饮食。但只怕这饼送来,我也吃不下了。
    吴邪皱着眉望向他:你这又是何苦来。
    解雨臣叹了叹:我少时读宋儒的文章,治怒为难,治惧亦难。若是想治怒治惧,唯有克己明理。总归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可是道理易懂,做起来却千难万难过一会儿又说,如今我也只有在你面前才能说说心里话了。
    吴邪默默地点了点头,道:我懂的。
    解雨臣又苦笑一声:就如今日,我以为我忘了旧事,此番你一提起,才知道心思不过是隐忍不发罢了,一旦萌动,便复如初罢了罢了
    吴邪不由得想到那几句偈子,轻轻地念了出来: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他对你好不好?解雨臣突然发问,面容异常严肃。
    吴邪愣住,僵硬地点了点头。
    解雨臣却一声冷笑:果然是张家人,真真是会算计。如今算计到我解雨臣头上
    吴邪大惊,一下站起:贤弟你何出此言?小哥他
    你莫要替他辩白。当我解雨臣是何人?
    吴邪不语,过一会儿才说:我们对不起你
    我巴巴地跑来,难道是为了听你讲这句话?
    你信我,小哥他断不会让你身处险境的,他也许真的算计过你,但也是算好了王公那里必然事成,总之总之
    他正语无伦次,解雨臣又偏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
    你莫要着急,既然是为了你,纵然是被算计,我也认了。
    一句话说得吴邪竟无言以对。只听解雨臣接着道:救你,于我是义,于他则是情。我唱了这么多年戏,戏里面的真情假意见得太多,连带着对这人世间的人情冷暖也死了心。最近排练那《牡丹亭》,汤公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我还只道不信
    如今,便信了。
    第二十二章
    万历十三年八月,太仆寺少卿李植、光禄寺少卿江东之、尚宝司少卿羊可立,联名上书弹劾申时行玩忽职守,用人不当;吴三省考察不实,选地不利。其奏疏有言:地果吉则不宜有石,有石则宜奏请改图。乃吴三省以私意主其议,申于吴有私,故赞其成。今凿石以安寿宫者,非大臣谋国之忠。
    申时行即刻奏辩:车驾初阅时,植、东之见臣直庐,并未言此地有石,如今已经二年,忽创此议,其借事倾臣明甚。
    神宗阅后下文回复:阁臣乃辅政之臣,岂可责以堪舆!当日随扈,均无一言。今已兴工,言地有石,辄敢诬构!当即下令李植、江东之、羊立可夺俸半年,以观后效。
    三人见一击不中,遂以明习葬法荐侍郎张岳、太常何源,重新堪舆风水。然奏疏送上却被内阁扣下,并未上达天听。三人于是举荐大学士王锡爵,接替申公首辅之职。三人本已打好了如意算盘,想来这首辅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是天下读书人的功名之极,却断然没有料到,就在此时,王锡爵将一封《因事抗言求去疏》,送上了皇帝的案头。
    李植原是王锡爵的教习门生,江东之,羊可立也曾是他上书举荐的弟子。在外人看来,王公做为这几人的师长,必定会因势利导,接替首辅。可如今这《求去疏》上,直言他耻为植三人所引,义不可留。其疏曰:臣见人言籍籍,皆指目前御史李植、江东之、羊可立怙宠骄狂之状。悠悠世情谁无知己之感。乃本月初一日,乘大学士申时行往寿宫动土行礼,投疏追论尚书吴三省主张之不当,而语次并伤时行。如此踪迹,如此构陷,何事不为?臣于此时断乎不为复为诸臣解矣。至此,目不忍见,耳不忍闻,言轻力驽,不能有所匡正,唯有去耳。
    奏疏一上,无疑是反戈一击,举朝一片哗然。马上便有大臣相继上书,交相攻击三人。神宗大怒。第二日圣旨便下了,言:李植等先因言事有功,不次超擢。本该奉公守职,图报国恩。乃敢诬构排挤、骄横生事。即日起将李植三人连降三级,发配外地。
    然神宗毕竟担心,寿宫选址不吉。朝中也有风言风语,言大峪山寿宫有石数丈,如屏风。其下皆石,恐将宝座置于石上。帝似有动摇,三日后再阅寿宫于大峪山。随行的还有当年为穆宗皇帝主持修建昭陵的堪舆大师汪本立。然而此行证明大峪山为大吉之地,地无石。帝龙心大悦。还朝后赐阁臣衣带等物。另赐吴三省罗衣二袭。
    至此,一场滔天大祸,就此消弭。
    经此一役,吴三省彻底对仕途心灰意冷。本欲上书请去,可此时朝中仍有动荡,多位官员为李植三人鸣不平,其中就有当年被廷杖的吴中行。此次中行上疏求去,皇上准了。其后又有多人请求谢职归里,帝均不准。右善赞赵用贤更是言辞激烈,上疏直言朋党之说,小人以之去君子、空人国,皇上不听其去。但党论之风,由此开始。
    如此身不由己,为免再引起帝怒,吴三省只得复入朝堂。而吴邪因解公子相邀,与张起灵在京中多盘桓了些日子。此事既然已了,两人心中也卸下重石,在京城四处转了转,权且散心。九月初三,妙峰山上落成一座喜神殿。供奉的正是梨园界祖师唐皇李隆基。并就在此日,王锡爵府上正式上演清远道人的《牡丹亭还魂记》。
    此剧原是坊间话本,被汤公多加更改润色成为戏本,此番上演还是首次。王家高朋满座,只可惜张起灵并不愿前往。
    他不来也好,解雨臣端着茶道,如今府上人多眼杂,他少露面为上。
    吴邪不语。来时他想了几番借口,怕解雨臣多心,如今看来用不上了。
    你今日为何不唱?
    他俩在房中说话,园子里喧闹声远远传来,想来是宾客都到得差不多了。
    解雨臣慢慢放下了茶盏,轻轻磕了一下,道:如今在这京中,能听我唱戏的,也没有几人了。说罢看了一眼吴邪,不过,若回了杭城,我定要给你唱的。
    吴邪轻叹一声,道:你也着实不易。
    解雨臣轻轻摇了摇头。你怎还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如今劫后余生,可有何所想所得?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又道,罢了,你还是别说与我听。时辰差不多了,先随我去看戏,莫要搅得我也失了兴致。今日的戏,可好看得很
    那是怎样的一出戏?吴邪无数次地回想那一日,却总觉得无法尽诉。他甚至无法完整地向张起灵讲述他所看到的故事。其实情节并不难以复述,但是情呢?情又如何讲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锦屏人感怀春事,小庭深院中的一场幽梦。不在梅边在柳边。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可叹颜色如花,命如一叶。从此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只是这人间,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原来这世上,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天下岂少梦中人?然而就如丽娘,梦其人而病,手画形容,传于世后而死。死去三年,复能溟莫中求其所梦者而生。天下之情,唯此为至。
    一出全本戏直演到月上中天。最后一折,杜家不信丽娘还魂,拒不承认与柳家的婚事,一直闹到大殿之上。皇上命人从镜中观影,证实丽娘并非魂魄。从此二人终成眷属。
    更恨香魂不相遇,春肠遥断牡丹亭。
    解雨臣笑着问他:如何?可还入得了你的法眼?
    吴邪良久不语。
    半晌才说:三生三世,如一梦耳。
    要我说来,这不是梦。是缘。解雨臣道。
    缘又何解?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如同水流湿,火就燥。这天地间自有造化,加之周围人因有所感悟,出力撮合,才最终成就一番好事,这才是缘。若是全推做一梦,倒是有些怪力乱神了。
    吴邪听完,笑道:你研习程朱理学,如今竟变得有些不近人情了本是句玩笑话,但看解雨臣渐渐变了脸色,便马上截住了话头。
    解雨臣看他那样,颓然一叹: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我恨自己活得太明白,又不敢不活得明白。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我如今纵有这韶华之年,又有何用? 接着又笑了笑,待他日这戏传遍天下,不知还要有多少人感怀心事,或是忿惋而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吴邪细细地看了看他,才道:你如今这样,才真是走火入魔了。
    解雨臣道:你这句说得反倒在理了,我如今真真是不疯魔不成活了。
    吴邪摇了摇头,叹了句:痴儿。
    解雨臣反倒笑得更甚:我若是痴,那人算什么?我看他不仅痴,都有些傻了。
    吴邪哑然,接着自嘲地笑了笑:你们莫要妄自菲薄了,什么痴啊傻的,我说我才是最糊涂的那个。如今这形势,我竟看不分明了。
    解雨臣道:你哪里是糊涂,你不过是身在局中,关心则乱。
    既然如此,吴邪往四周环顾了一圈,接着压低了声音道,你倒是与我说说,这局是如何解的
    我又不是解局之人,何故问我。解雨臣并不愿答他。
    可我如今又能问谁?小哥他是一句不说,这几天真真急煞我也。
    当初命悬一线,也没见你如此沉不住气。如今没事了,你反倒急了?
    吴邪叹了一声,道:当初祸事一出,反倒心里轻松,至多不过一死罢了。若落个充军发配什么的,我吴邪也算七尺男儿,并不足惧,总归是我吴家一门。可是如今,我不知你们牵连多深,此事若真是就此了结,皆大欢喜,若将来又横生枝节,我万死也难辞其咎。说到最后,他竟有些急了。
    解雨臣摇了摇头: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还说什么以后。见他仍面色凄惶,只得宽慰道,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不过
    解雨臣正欲细说,眼看前面假山后面转出个皂色衣衫的小厮,小跑了几步来到进前,口中称老爷寻吴公子堂中一叙。
    吴公子?解雨臣挑了挑眉,老爷怎么差遣的,细细说来。
    那小厮躬着身子,道:老爷只吩咐说去园里看看,吴公子可回府了还未等说完,解雨臣又问:只请了吴公子一人?
    小厮点头称是,又回说:小的仔细听了,确未曾提起公子您。
    解雨臣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先回去,我带吴公子过去。
    吴邪在一旁早忍不住,问道:可是王公要见我?可是这次的事?
    解雨臣缓缓摇了摇头:罢了,你且先去,我回房中等你。
    第二十三章
    这是吴邪第一次见到大学士王锡爵。王公此时已是知命之年,人虽然消瘦,但精神矍铄,而且蓄了一口美髯。早在万历五年,还是翰林院詹事的王锡爵上书弹劾张居正夺情,名满天下。本人更是诗书双绝,家中所藏古籍字画无数。客堂中高悬一幅中堂,为王公亲笔所书,竟是仿褚遂良的《伊阙佛龛碑》,王公风骨,由此可见。吴邪今日一见,便已经深深折服。
    解雨臣一直等在屋中,大概一炷香的工夫,吴邪推门进来了,脸上还挂着笑。坐定了,不待解雨臣问,自顾自先说了:王公为人实在谦和,并不像我曾想的那样。
    解雨臣给他倒了杯茶,随口问:你想的又是怎样?
    吴邪却又不答了,只说:倒是问了我年岁,可曾参加科举,家中高堂可还安好,倒像是拉家常。
    解雨臣听得心头一跳。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吴邪道:方才你话也未说完,如今无事了,你我好好说会儿话。
    解雨臣低头喝了口茶,才说:时辰也不早了,你怎不回府?莫非还等着谁来接你不成话还未说完,便被吴邪笑着打断了:你如今也莫要赶我走,刚才王公也说了,你在这府上如同半个主子一般,要你好生待我。左右已经这会儿了,倒不如吃了宵夜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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