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笑庸上一世在裴墨的帮助下查到这些事儿时,整个人都气得晕了一瞬。他一个文弱的书生,提着一把厚重的剑踹开蒋娇娇和他大哥房间的大门时,蒋娇娇身上穿着火红又艳丽的嫁衣,一边唱着曲子,一边给自己上红妆。
    镜子外面的人精致漂亮,仿佛刚刚准备出嫁的新娘。镜子里的人却歹毒又丑陋,就像是地狱的修罗爬进了人间。
    顾笑庸问她:为什么?
    她只笑着回问:顾郎,我美吗?
    每个女孩儿不是生来就恶毒又会算计的,你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取决于周围的环境带给你怎样回馈。蒋娇娇因为身份的原因受尽了欺侮,她便在一次又一次的欺侮中疯魔了。
    她是别人的一颗棋子,可是棋子也会有自己感情,有自己的爱与恨。下棋的人要求她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那她便也让祁长安也嫁不了自己喜欢的人。她明目张胆地抢了别人的丈夫,真正喜欢的人却每天笑着喊她嫂子。
    她躺在顾秋魄床上的时候,每时每刻都在想着隔了一个院子的另一个人。想对方有没有睡好,有没有冷着,有没有想着别的姑娘给自己疏解欲望。
    想到这里,她几乎就要疯了。
    一个人做事儿很多时候都没有章法和逻辑可循,蒋娇娇几乎害死了顾笑庸的父亲和大哥,却带着笑容问他自己美不美,问他愿不愿意娶自己。
    顾笑庸只觉得恶心。
    他从未杀过人,那一次却毫不犹豫地挥剑,利落又干净,就像是做过无数次一般。大片大片的血溢满了整个房间,像是开在地狱的修罗之花,染红了整个地板。血液浸染在红色的嫁衣身上,也不知是谁染红了谁。
    时隔经年,面对着蒋娇娇这张脸,顾笑庸还是不可抑制地感到恶心又烦闷。他忽然就没了表演下去的欲望,只转过身面向众人,淡淡地解释着:紫苑凝香的主要原料是紫苑草,有活血化瘀之效。
    现在是秋季,以紫苑草作为香料是极为正常的,但是有一点不正常。顾笑庸笑了笑,它和马鬣花混合在一起,容易使马过于兴奋而难以保持冷静,远远地看起来就像是那匹马疯了一般。
    众人一惊。
    若是你们不信,大可以去看看这匹马的嘴里,应该还残留着不少马鬣花味道。
    而在整个京城,长着马鬣花的地方只有白虎门的郊外。顾笑庸回头看向蒋娇娇,又嫌恶地移开了视线,那么请问,蒋小姐为什么非要从白虎门那边进来呢?
    众人把目光移到蒋娇娇身上。
    她脸色一白,强装镇定道:我不懂这些,我只是刚好喜欢那边的风景罢了。再说了,我也在马车上,让马变得兴奋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一直藏在手帕里的指甲缝里,还有马鬣花的汁水痕迹吧?顾笑庸抱臂,懒懒地依靠在自家大哥身上,至于你为什么这么做我想,你是笃定自己死不了,是吧?
    他的眸子寒了寒。
    自己与大哥出门逛街的决定不过是临时的,这女人居然能这么快就知道,还跑到他们面前演了一出好戏。
    将军府,是时候该清理一下那些下人了。
    围观的百姓里也有大夫,当即就上来检查了一番,对众人道:确实,马嘴里还有这位姑娘的手上都有马鬣花的痕迹。
    众人哗然。
    也就是说这马匹疯掉真的是她一手操办的?!
    太吓人了吧,这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可怜得很啊?
    这大街上这么多人,她倒是活得好好的,我们这些普通百姓若是不机灵一点儿,早就死在马蹄铁下了!
    蒋娇娇越听脸色越白,身体都不由得颤抖起来。
    此事自有检查督卫使决断。顾笑庸面上轻松地笑着,眼睛却浸着凉意,当街行凶危害百姓,污蔑公主有辱皇室。蒋娇娇,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祁长安更是聪慧至极。她被人这么明晃晃地算计着,莫说她本人,祁帝第一个就不同意。
    蒋父会不会被降职不好说,蒋娇娇怕是活不过这个秋天了。
    顾笑庸说完话就拉着自家大哥转身离开了,一边走还一边问:最近的小孩儿喜欢什么样的风筝?咱们买十个吧?
    好。 顾秋魄顺从地跟在后面,又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笨拙地安慰着,不气,给你买糖。
    谁吃糖啊,大哥你给我买壶酒呗?馋死了。
    不行。
    第六十四章 是误会
    柳夜笙的生日在九月二十三,这在偏北的盛京已经很冷了,家家户户都换上了厚厚的棉袄,窗户纸也糊上了一层又一层,用来抵御寒风的侵袭。
    外面的街道上传来卖碳翁的吆喝声,嘶哑的嗓音从街头传到了巷尾,带着数不尽的疲惫和岁月侵蚀的痕迹。
    柳夜笙听着心酸,连忙招来管家,让他带一个体格比较好的小厮去把那些碳全买了,还要记着多给点银钱。
    管家应了一声就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同来来往往的小厮丫鬟们擦肩而过。
    今日大家都很是繁忙,打扫屋子的,准备糕点的,接礼品的,由上至下所有的东西都要认认真真地弄好。
    柳夜笙过生辰时不喜欢别人来叨扰,那些京城的有权有势的富贵人家便想着法地准备各种各样的礼品送过来。
    还有敬仰将军府的平民百姓们,一大早就把将军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见管事的不收他们带来的礼物,把各种鸡鸭鱼肉往底下一扔就溜之大吉了,一时间各种鸡叫鸭叫充斥在耳膜里,甚至还有一只咩咩叫的小羊羔,场面混乱至极,门庭若市也莫过于此了。
    在一片嘈杂的混乱中,一道欣长清隽的身影缓缓踱步而来,他眉眼间尽是化不尽的冰山冷漠,此时却带上了些许柔和。腰间没有配剑,左右手还提着大大小小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良家百姓。
    管家带着小厮匆匆忙忙地出府去追卖碳翁了,见到裴墨的身影,顿时眼前一亮:裴公子来啦?夫人念叨你好久了。
    裴墨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清冷又富有磁性:我先进去了。
    管家也有很多事儿要做,看到裴墨的身影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连忙拱手应是,就带着小厮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裴墨提着大大小小的东西穿过嘎嘎乱飞的鸡鸭鹅,又穿过咩咩叫的小羊羔。他垂着眸子,狭长的眼尾晕染出锋利又冰冷的气质,好似周围的热闹与嘈杂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柳夫人正站在院落中央苦恼地看着一串又一串的礼品名单,京城人际交往素来讲究有去有还,别人送了什么礼,下一次就要安排一个相应的礼物送回去,个中事物规矩又多又繁杂,是柳夫人最不擅长的。
    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裴墨沉默着走近,他比柳夫人要高出一个脑袋,说话时便低着头,声音较之方才柔和了许多:姑姑,我来吧?
    柳夫人一怔,随即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欢喜和温柔:墨儿?你怎地现在才来。
    不等裴墨回答,她就又抱怨了几句:最近的任务很多么?自打二郎回来,我几乎都没有见过你。
    顾笑庸没回来的时候,裴墨最少都要一候(注)来看一次她呢。也不知为何,顾笑庸回来了,裴墨却不怎么来了。
    柳夜笙为此念叨了很久,还以为自己过生日对方也不来了呢。
    裴墨不好说自己不敢来,便只好低着头道:嗯,秋天的事很多,没有时间过来。
    说话期间又来了一批礼物,这么冷的天,身旁的丫鬟几乎都忙得出了一身的汗。外面的鸡鸭鱼肉也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呢,柳夫人便只好摆手道:那行,二郎现在估计还睡着,你去把他叫起来。
    裴墨放在身侧的手不由得缩了缩:我在这儿帮您。
    你一个小孩儿管这个干什么。柳夫人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我去叫老三过来帮忙。
    顾千恸可比裴墨要小上许多呢。
    愣着干嘛,快去啊。柳夫人催促着,把二郎叫醒了以后你就来后院厨房那边帮我吧,今天我亲自下厨。
    院子里的寒风瑟瑟,吹起了裴墨散落在鬓角的发丝,他整个人如同一棵屹立在寒山上的青松,站得笔直又挺拔。直到柳夫人都在百忙之中抽空瞪了他一眼,他才缓缓地向顾笑庸的院子走去。
    走的时候还不忘从自己带来的大大小小的包裹里拿出一颗圆润细软的甜柿子。
    穿过长廊,转过拐角,来来往往的丫鬟小厮们冲他行礼。走过一颗偌大的树,再踏过一条有粗粝石板制成的路,便可以看到顾笑庸院落的一角了。
    这条路裴墨几乎闭着眼都能走过,此时他却像是不识路一般,非要向西边绕一绕路,再到东边赏一赏水池里的鱼,能拖延多长时间就多长时间。
    等他走走停停到了顾笑庸屋子的门口时,手心都出了一些细微的薄汗。
    房间的门和窗户都关得死死的,里面的人明显还没有起床。
    裴墨叹了一口气,缓步走向前,犹豫了几番,这才抬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
    两声短一声长,带着固执的韵律和节奏。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裴墨是了解顾笑庸的,知道这种情况他即便是在门口把门敲烂了,对方也不一定能爬得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抚在冰冷的房门上。
    吱呀一声,门缓缓地打开了。
    屋子里清幽的沉香味儿迎面扑来,带着沉静又令人安心的气息。裴墨怕外面的寒风渗了进去,进屋子后就连忙转身关上了门。
    屋子里很安静,沉静的香味儿在空气中起起伏伏。房间的正中央摆了一个墨色的火盆,里面烧着上好的锦碳,暖和又没有烟味。
    裴墨跨过火盆,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这才缓步向里屋走去。
    偌大的床铺上挂着厚重的帷幔轻纱,透过层层叠叠的帷幔,可以模糊地看到里面安静地睡觉的人影。顾笑庸惧热,屋子里的火盆给了他不小的压力,便把厚重的被子踢到一边, 睡得四仰八叉的。
    许是帷幔太过厚重的缘故,床铺里面很是闷热,顾笑庸便把一只手从帷幔里伸出来。他穿的里衣宽松又丝滑,宽大的袖子落在了床上,只露出一节藕白色细腻好看的手臂,指尖近乎垂到了用于踏脚的软垫上。
    这个场景实在是过于活色生香了些,裴墨盯着那节手臂看了许久,听到床上人的发出一声无意识的琐碎声音,这才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他沉默着走近,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撩起了一半的帷幔。
    就像是在层层叠叠的轻纱中寻找到了自己的宝物一般,顾笑庸俊秀安静的眉眼便这么显露了出来,他的呼吸声很是平稳。屋子里的沉香似乎又安神养目之效,让本来就爱睡觉的顾笑庸显得更加嗜睡起来。
    裴墨静静地看着,有些不忍打扰。
    他们就像是工作归来的丈夫和睡在床上的妻子,若是在上一世,顾笑庸可能还会迷迷糊糊地往里缩一锁,腾出半个位置留给裴墨睡觉。裴墨也会脱了外袍,安安静静地躺在外面,有的时候累了,甚至还会无意识从身后把人抱在怀里,闻着对方脖颈上令人心安的气息入梦。
    他们本该是最亲密无间的。
    裴墨无声地垂下眸子,掩盖住自己严重疯狂涌动的情绪。他微微俯下身,那层层叠叠的帷幔便又滑落下来,遮住了他大半个身子。在模糊不清的阴影中,裴墨克制又温柔地吻了吻身下人的额心,带着极致珍重的意味。
    顾笑庸睡得沉,却也在迷迷糊糊中知道有人进来了,他只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柔软触上了自己的额间,勉勉强强地睁开眼,轻声呓语道:阿墨?
    裴墨身形一僵。
    顾笑庸见没人回答,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上一世,极其困倦地往床铺里打了一个滚,又懒懒地拍了拍自己留出来的空位:睡吧,明儿还要上早课呢。
    这话说得奇怪,两人早已过了上课的年纪,顾笑庸却能迷迷糊糊地说出这句话。
    若是换了一个人,定要觉得顾笑庸在说胡话。裴墨却能极快地听出来对方在讲什么,眉眼都忍不住柔和了许多。
    他知道,顾笑庸是重生的。
    因为他也是。
    上一世顾家灭门后,他本来是准备亲自带着顾笑庸逃跑的。只可惜后来发生了那件事儿,顾笑庸看着他的眼里都带着极为明显的恐慌和害怕,他便只好给了对方许多银子,任他自己离开了。
    本来有派人在暗中跟着护着的,只是世道太乱,活着都很艰难,那些派出去的手下全都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裴墨便丢掉了身边全部的事儿,急急忙忙地去追,去寻。
    然后寻到了对方的一座青坟。
    裴墨是把全部的仇人全都亲自杀死了之后,自裁在顾笑庸的碑前的,自裁前他用血在那块无字碑上写上了吾妻之墓。
    重生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尚且年幼的顾笑庸,想亲自告诉对方,他要把一切恶意都扼杀在摇篮里,要死死地护好顾笑庸。
    他要告诉对方,他喜欢,他爱,他恨不得娶了他。
    他躲在满天桃树下,听到桃木老人问年幼的顾笑庸:『你当真要回去?』
    年幼的顾笑庸脸上还带着没有消去奶膘,声音也是奶奶的,却带着经世的,近乎苍老一般的疲惫。
    他说:『不回了。』
    裴墨如坠冰窖。
    第六十五章 奔跑鸡
    顾笑庸醒来时天已经很亮了。房间里静悄悄的,一旁的木桌子上放着一颗光滑圆润的柿子,此时正幽幽地散发着甜香。
    他伸手去碰,意外地发现柿子还是温热的,想来是被某个人在一旁的火盆上加热了许久才放在桌子上的,沁人的暖意从柿子一直传到指尖,叫人心里都不由得微微发暖。
    撩起一半的帷幔,顾笑庸整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没有骨头似地去拿另一个木箱子上面的衣服,黑色的长发顺从地从肩膀处滑落下来,映在雪白的里衣上,带着不自觉的撩人和诱惑。
    等到顾笑庸穿好衣服梳好头发时,已经是半炷香以后了,他把那个柿子拿在手里,打了个哈欠就向门口走去。
    屋子里的那盆碳火已经燃得有些过了,此时只是微微散发着余温,所以屋子里的温度没有那么高,能叫顾笑庸睡得更舒服安逸一些。
    吱呀
    伴随着门打开的声音,顾笑庸原本轻松的心情蓦然一紧,结结实实地被坐在门口的人吓了一跳。
    他抽了抽嘴:你坐这里干嘛?
    但见曲药身穿一袭淡青色长袍,头顶绑了个圆润可爱的丸子,被一根雕琢得有些粗陋的木簪子挽了起来,若是只看他这一身,会觉得他是个温文有礼的崂山道士。
    只可惜这个崂山道士正可怜巴巴地坐在别人的屋子门口,整个人几乎都卑微地趴在了地上,姿势怪异,动作奇葩,手里还拿着一根棍子去戳一旁的蚂蚁。
    他听到了顾笑庸的声音,慢慢地转头看过来,牙齿都在轻微地打颤:顾兄,我好冷啊。
    顾笑庸抱臂,只觉得有些无奈,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你冷的话不会去屋子里坐着,在我门口这儿演什么丧尸惊魂呢?
    就是说啊!曲药丢了手里的棍子,拍拍屁股就站了起来,居然比顾笑庸还义愤填膺,他意有所指道,我为什么不去屋子里取暖,而在你门口演丧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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