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张安世前去觐见的时间特别的勤。
    颇有几分无事献殷勤的味道。
    朱棣近来身体有恙,他确实有些老了,连说话时中气也欠缺了一些。
    不过垂垂老矣之人,总是希望身边有人陪伴的。
    因而每次见着张安世来,都不免喜出望外。
    天色渐寒。
    文楼里却是热腾腾的,温暖如春。
    朱棣只裹着一件薄衫,没有端坐,却只是偎在一处小椅上,这椅上铺设的乃是一张虎皮。
    此皮乃朱棣亲自在辽东时射杀,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朱棣,龙精虎勐,而如今,却已青春不在。
    张安世则坐在锦墩上。
    朱棣看着张安世,慢悠悠地道:“这些时日,朕的身体有些不济了,不过前些时日,看了不少奏疏,朕的臣工……哎……真是一言难尽。”
    张安世道:“臣在文渊阁里拟票时,也见了不少的奏疏,倒是没有什么大逆不道之言,陛下又何故感慨?”
    朱棣笑了笑道:“平日教你多看文章,朕虽然知晓,那些文章大多是没有用处的。可是……”
    朱棣顿了顿,接着道:“教你看文章,不是教你从文章中寻找出什么道理和解决问题的办法。而是教你怎么去看懂写文章的人,文章不过是文字的组合排列,可写文章的人,却会不经意的将自己的小心思藏在文章的背后,这自古以来,文人最擅长的就是春秋笔法,他有时明里是在夸你,实则却是在讥讽你呢。”
    张安世心头一震,道:“还有这样的事?”
    朱棣却自顾自地道:“哎……张卿,这些年来,朕也算是兢兢业业,于天下的百姓而言,想来也是有益的,当然,偶尔脾气有些不好,却也大抵,只要百官和大臣没有坏心,便总也还算宽容,相比于太祖高皇帝,已算是亲厚了。”
    顿了一顿,朱棣又道:“只是朕发现,似乎无论如何,这些人都要和朕对着干,从前是明着来的,而今,却是暗中来,这人心真是可怕。”
    张安世认真地看着朱棣,此时越发的感觉,朱棣已经老了,从前朱棣的老态,只是身体结构上,而如今,却是在心理上的。
    陛下如今是越发容易发出感慨,也越发的喜欢絮絮叨叨起来。
    从前出生入死一般的枭雄人物,执掌天下,果敢勇勐,霸气外泄之人,如今,却和寻常人家的老翁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张安世的心头感觉有点堵堵的,不禁为之感慨,也不由得叹息岁月消磨的可怕。
    想了想,张安世才回答道:“陛下,臣是个现实的人。”
    朱棣挑眉,不明所以地道:“现实的人?”
    张安世道:“臣这些年,跟着陛下学习,倒是学到了一个道理,那便是,判断事物,都要从现实出发。”
    朱棣微微张目道:“噢?朕何时有这样的道理?”
    张安世则笑了笑,继续道:“臣相信,上下同利,才可上下一心。陛下之所以如此感慨,无非是百官,与陛下不能同利而已,陛下所要的,乃是江山稳固,是大明的万年基业。可对百官而言,今日事陛下,与他们的祖先侍奉元朝皇帝没有分别,都不过是领一份薪俸,不过是得到朝廷的任命,去治理百姓。”
    “正因为有这样根本的分歧,所以彼此之间,难免会有同样的事,有不同的看法。”
    朱棣歪着头想了想,才道:“这话,倒是有一定的道理。”
    张安世接着道:“历朝历代,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所以大力的推崇儒术,是妄图想用君君臣臣来弥合这种君臣之间的根本分歧,不过这在臣看来,似乎效果并不妥,虽然一直以来,天下人都在推崇忠臣孝子,可自古以来,真正肯效死忠的又有几人,凭借所谓的三纲九常来约束一部分人,虽有一些用,可关键时刻,用处却不大。”
    朱棣一愣,细细思索了片刻,才道:“从历朝历代的结局而言,张卿说的不无道理,那么长治久安之道,在于君臣同欲吗?”
    张安世道:“有一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陛下何须对此继续念兹在兹呢?其实孔圣人有不少话有道理的,江山的稳固,在于是否能令天下百姓得到恩惠,这就是儒家所谓实行仁政的根本。”
    “不过当今天下,不少儒生对于仁政二字的理解,实则却可能与其他人有一些偏差,所谓的仁政,并非是无度的免赋,也并非是动辄宽刑大赦。朝廷要运转,必然需要大量的赋税,根本的问题,不在于免赋,而是应该针对有钱粮的人尽力的多征税赋,而对穷困者尽力少征取税赋。至于对待罪犯,应该严厉的打击,只是却需尽力去甄别是否有冤狱的情况,而不是一味的所谓宽刑,动辄进行赦免。”
    朱棣点了点头道:“这些道理,朕当然知晓。朕登极这二十余年,摒弃了儒术,便是在此。朕年少时,太祖高皇帝给朕择取了良师,教导朕。可朕最光彩的,却是数十年的戎马生涯,就学问而言,可能远不如百官,可以见识而言,寻常人岂能与朕相比?现如今,天下总算有一番的模样了,可朕依旧还是有些不安。”
    张安世便目光炯炯地看着朱棣道:“不知陛下有何不安?”
    朱棣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才道:“这个……朕可说不好。”
    张安世便道:“不过臣听说一件事,任何的不安,都可以依靠银子来解决,可能陛下的内帑,还是太少了。”
    此言一出,原本正正经经的君臣奏对,却好像一下子有点歪了,朱棣眼睛突的一亮,竟一下子从萎靡,变得精神起来。
    朱棣的目光明显的比方才要亮了几分,道:“是啊,谁会嫌银子少呢?有了银子,后世的子孙们才有福气啊。”
    张安世露出笑容,却是话锋一转道:“臣听说,太子殿下,前些时日都督河南、关中等地新政,这几日就要回京了。”
    朱棣道:“这些年来,他在河南、关中,而皇孙在江西,朕是打算好好磨砺他们,不过现在,朕精力越发的不济,天下的繁琐事已实在没有精力去解决了,所以下诏,命太子回京。”
    这话的言外之意,张安世却是听懂了,接下来,朱棣显然已经开始着手于太子监国的事了。
    虽说从永乐七八年开始,朱棣就开始尝试让太子朱高炽监国,可实际上,朱棣一直将手中的大权抓的很紧,可现如今,朱棣的年岁至此,显然让太子真正的参与天下大事的决策,已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
    张安世似有醒悟,却面色如常。
    虽然心里清楚,他却是不能直白的说出来的。
    朱棣却是
    眉头轻轻皱起,带着几分忧心忡忡道:“太子这些年,倒也渐渐懂得了如何治理一方,对新政和天下的真实情况,也有了自己的理解,朕唯一放心不下的,还是他的性情。”
    张安世一时不明,便道:“陛下所谓的性情是……”
    朱棣叹了口气道:“当然是太子的性情过于温和,行事还是有些优柔寡断。历来圣明的天子,尽都能做到杀伐果断,那些妇人之仁的,如何能做到惩恶扬善,使天下大定呢?”
    对于朱棣的这个担忧,其实张安世知道朱棣的心里是很早之前就存在的,于是道:“既然如此,陛下何不拭目以待,看看太子殿下此番回来,到底是何手段呢?”
    朱棣沉吟片刻,没有再多言语,只颔首点头。
    过了两日,太子朱高炽果然回京了。
    此番回来,他的身体居然大好,整个人显得越发壮硕,再不是以往那样的肥胖了,人也显得精神不少。
    朱高炽回京,先是入宫觐见朱棣,接着又往后宫前去拜谒了自己的母后,直到天黑,方才带着几分倦意回到了詹事府。
    朱高炽和太子妃张氏的感情深厚,不过回到了詹事府之后,虽说心里记挂妻子,却没有立即进入后庭,因为他知道,张安世此时,一定已在詹事府的殿中等候自己了。
    果然,如他所料,张安世自正午就在此候着了,此时已有了几分乏意,见着了朱高炽,才强打精神,露出几许笑容道:“姐夫。”
    见到许久没见的小舅子,朱高炽也高兴,朝他颔首,面容随和,同样微笑道:“就晓得你会在此,来,坐下吧,本宫有些饿了,教人去熬一些粥喝,你也一起吃一些。”
    张安世点头,接着便直截了当地道:“此番姐夫入宫,陛下可有什么说辞?”
    朱高炽对张安世自是信任的,直接道:“父皇一再言称自己老迈……”
    张安世便叹息道:“姐夫……接下来可能姐夫当真要做好治理天下的准备了。”
    这些话,自然是大逆不道,不过在朱高炽的面前,张安世倒是没有什么避讳的。
    朱高炽却是点点头,道:“父皇龙体欠安,已下诏,命本宫监国,只是这监国,谈何容易……”
    张安世看着朱高炽道:“姐夫的意思是……姐夫没有这个信心吗?”
    朱高炽摇头,却是道:“若是做的太好,不免要遭猜忌,可若是不好,又不免教天下人失望。”
    “姐夫,我倒以为不然,这绝非是陛下对姐夫的试探……”张安世顿了顿,道:“更可能是陛下当真希望,姐夫此番能够经受住考验,好教陛下喜悦于江山后继有人。”
    朱高炽内心很复杂,他没有担心是不可能的,自己父皇的性情过于多变,他今日可能拉着你的手,发自肺腑的说你是我的儿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好好干,努力。
    转过头,却会突然开始怀疑起什么,于是下旨,将你身边和你亲厚的詹事府的臣子给宰了。
    伴君如伴虎,对大臣是如此,对太子而言,更是如此。
    朱高炽又在心里幽幽叹口气,便道:“那么,你有什么看法?”
    张安世想了想道:“我的看法,都在这里。”
    说着,张安世掏出了一份章程,交给朱高炽,道:“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接下来,是该教陛下和天下人,看看姐夫手段的时候了。”
    朱高炽随手翻阅了章程,冉冉的烛光影射在他的眼里,他沉吟着,良久之后,道:“依你所言。”
    张安世回以一抹浅笑!
    …………
    京城里真正热闹的事,其实反而是栖霞商行近来的举动。
    他们突然之间,开始在城西开始营造起了宅邸。
    此处本是皇帝的林苑,不过时日久了,也就渐渐的荒废,从前还驻扎着一卫人马,可现在,这一卫人马便被调拨走了。
    今时不同往日,以往需要大量的兵马,来拱卫京城,因而,五军都督府下设的五军营,在南京附近,设置了大量的军队。
    按照太祖高皇帝的的设计,整个京城附近,都设置了大量的军屯,以供给当地卫戍的兵马耕种,如此一来,既可使大量的军马拱卫京城,又可节省了兵饷,可谓是一举多得。
    可如今,模范营出现之后,大明已开始逐渐倾向于募兵制,对于原有的军户,虽没有立即解散,却也开始准许其自谋生路,这样的诏书下达之后,天下其他各处的军户,倒还在犹豫不定,毕竟,祖孙数代都在从军,现在突然要自谋生路,难免令人生怯。
    只是京城的军户却大不相同,京城最先开启新政,商贸最是繁华,无论是各处的商号,亦或者数不清的作坊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相比于在军屯之中耕地,且一直生活困苦的军户们而言,只要有一把气力,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找到一口饭吃,且日子比之从前要好上许多。
    正因如此,诏令一下,天下其他各卫尚没有什么动静,倒是这处于京城的诸卫,却几乎是一哄而散。
    当然,若只是任其自生自灭也是不可能的,尤其对于武官们而言,毕竟好不容易立了功劳,得了一个武职,亦或者靠着祖荫,世袭了官职,寻常的军户,自然巴不得遣散,可对他们而言,这不啻是灭顶之灾。
    为了减缓这种抱怨,所以武备学堂,不得不对原有的世袭武职进行一些倾斜,譬如,朱棣特意创建了一个武备小学堂,准许世袭武职的子弟们自幼可免钱粮入学读书,所学的,大抵也是武备学堂里的一些知识,为他们能够真正考取武备学堂提供较好的条件。
    一般情况,但凡只要在武备小学堂认真操练和学习,考入武备学堂是没有多大问题的,至于那些实在烂泥扶不上墙的,却也只能怪他自己了。
    除此之外,若有武臣愿意往海外的,朝廷依旧给予他们原来的官职,让他们至各藩王府效力。
    自古以来,所谓的新政,本质上就是分饼的游戏,一旦打破原有的格局,必然遭遇巨大的阻力,毕竟这么多士绅和武臣,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匹夫之怒不过血溅五步,可似这些掌握着权柄之人一旦发怒,后果是极其难料的。
    这一项项的举措能够成功,除了朱棣本就是马上天子,有足够的威信之外,其中最紧要的原因,却是因为随着海外的开拓,大明急需大量的文臣武将,因此,这个饼变大了。
    所以本质上,这个饼,从你吃一口他没得吃,却变成了他多吃一点,你少吃一点,虽然也会滋生出不满,却也不至于让人急红了眼掀桌子。
    军户被遣散,那么在京畿周遭的大量军屯,自然而然,也就重新落回了皇帝的手里。
    这些土地,虽能长出庄稼,可随着农业的发展,粮产的增加,再加上新政之后,人们对于耕地的需要不再迫切,所以这些土地,实际上却没有太大的价值。
    栖霞商行,直接从宫中购置了大量的土地,随即便开始营造宅邸,一时之间,却也热热闹闹。
    此时,文渊阁里头,张安世正与诸公闲坐,施施然地呷了口茶,接着看似不经意地道:“城西的羽林卫的那一块地,陛下贱价售给了栖霞商行,这羽林卫那一带,与宫中离的不远,和京城,也只是迟尺之遥,这样的地方,陛下有意开辟出来,修建宅邸,分赏给在京的文武诸公……”
    他这般一说,众学士都下意识地支起了耳朵。
    张安世口口声声说什么迟尺之遥,可实际上,那儿距离京城,还是太远了。
    倒不是直线距离远,而是在南京城的规划之中,为了防卫的需要,羽林卫那一片,是远离了城门的,如此一来,想要入城,就得绕很远的路。
    杨荣等人,也都细心听着张安世的话。
    却在此时,突然有宦官匆匆而来,焦急地道:“诸公,太子殿下有诏,命文渊阁大学士随扈,往羽林卫。”
    此言一出,杨荣等人面面相觑,甚至有人神色复杂地挑了挑眉。
    他们显然意识到,似乎……眼下有什么事要发生。
    ………
    这几天身体大概太累了,所以前两天都不大舒服,所以没有更新,现在才来跟大家解释,很是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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