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千鹤已经失踪一个礼拜了。
    这就是我与妻子心目中最想看到的结果吗?或许是吧!但如果以血脉相连的道德伦理底限来看,妻子心中的城墙似乎比我想像中还要脆弱,毕竟千鹤也是在自己体内待了十个月,最后哇哇落地的亲生骨肉,想要藉由自然而然,演化成内心想要达到的结果,确实是万分痛苦的煎熬。并非身为父亲的我无法体会女人怀胎十个月的痛苦,减轻罪恶感,但如果真要用什么标准来形容自己为什么之所以比妻子还要不在意此事的话,可能应该说……我比她还要憎恨对方吧!
    千鹤的罕见疾病,以及逐渐异常的行为,的确渐渐让池家的声望,与生活走到山穷水尽,纵然我们也知道,那只不过是医学上的罕见疾病,而非危言耸听的古怪诅咒,但惧怕「绝望」的诅咒降临到这个家里的念头,也让血缘关係產生动摇,亲情之间產生矛盾。
    我想不论是此时的池家,还是一般民眾,一定都会有相同的经验,而这种经验也常常出现在正值叛逆期,共同存在的学生班级之中,也就是──排挤。
    人的双眼所看到的永远会是前方,如果在没有镜子辅助之下,是不会看到自己的优点或缺点的,所以有时候才需要身旁好友的提点,或是讚赏,才会知道自己的优缺点到底在哪里。
    可是人类是一种会将「恶」这样一个事物,无限放大的生物,而且当发现那样的產物在一个人身上出现同时,就可能会将既定印象瞬间排除,接着将新的认知直接套在他身上,有可能从此后就以这样的观点端看对方的人格,使对方无法再翻身。
    虽然一个人的缺点,也就是「恶」,就如同优点一样,不可能就代表对方所有的一切,亦或是就这样将对方之前所做的努力,一概否定,但人的天性就是如此,不管是你、我都是一样,我在求学或是孩童时期并没有过这样的经验,所以这种道理是现在发生到我们池家本身的同时,才会感觉如此强烈。
    而且,人类心中本身就会有一座隐型的天平,假如之前的建构事蹟,无法跟现在的「恶」达到一定平衡时,极端的排斥现象自然就会出现,再加上,如果极端的反应大于理性,接着发挥到群体上,渐渐就连可能会影响站在犯错者立场设想的社群,最后逐渐被拉拢,形成群体暴力的「从眾效应」。
    所以,当你发现再也没有人会替你说任何一句话,或接近你时,内心深处的「绝望」将会被唤起,它会像一座磁场,让人无法靠近,也会将身边的人捲入无底的深渊,即使从一开始你根本就什么都没做,但它确实会像诅咒一样,在身边徘徊,可能等到你死去,或是到达完全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才会消除。
    又或者是,永远像鬼魅一般,席捲后代的每个子孙。
    我的想法可能太过极端,但并非不可能发生。这时候应该会有人想问我,那离开村子不就没事了吗?大可在另一个地方重起炉灶,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吧?
    不可否认,妻子跟我的确都有过这样的想法,可是我们改变了,千鹤会从此改变吗?
    千鹤与我们是生活在不同时间的人,如果迁往另外一个地方,由于她是我的女儿,势必要让她陪在我们身边,假如这时候当地的人也发现那个事实呢?「不老症的病患不会成长」,那是否意味着我们两老到死之前,都必须打理她的生活。如果没有我们,千鹤有办法自己生活在这个社会上吗?
    假如我们夫妻俩死了,那谁要来照顾她呢?祥居吗?恶性循环的结果,最后还是殃及了下一代不是吗?那我说这是一种诅咒那又有什么不对。
    如果真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生活圈势必要做大幅度的改变,以目前池家的经济状况,可禁不起这样的赌注,再说,到达那里有了新生活,不能够理解的邻居我们又该如何消除他们心中的疑虑,难道最后还是要将千鹤藏在家中某处,永远见不着光明吗?
    其实想到这里,我心中早已得出一个连我也不太敢接受的结论,也就是「隐藏」曾经千鹤存在的想法!
    池家到我这一代为止,都是人偶铸造师,所以村人才会对千鹤还有池家遭受鬼怪诅咒而深信不疑,可是没想到这样平顺且出色的家史,竟然要在这一代就此断绝了。
    应该说,我想将这时代怪力乱神的迷信之说,就此打住,连同千鹤、池家与人偶匠师有关联性的这一点,让它永远在尘土下掩埋,然而……必须是完美无缺,就像我打造的任何一尊人偶一样。
    所以我决定将池家的族谱做小小的修改,虽然对不起自己女儿,但我还是忍痛将她的姓名从上头抹去。看见末端的空白,我一度陷入恍神,这种行为就像也间接否定我跟妻子的存在一样,但为了让池家这一代的黑暗面消失,我不得不这么做。
    「想必千鹤以后知道,一定是可以理解的吧?」
    我不断自我安慰,坐在人偶屋内,看着排列在里头真人大小般的祭祀用人偶,它们目光好像无形的利箭,以沉重的压力压迫我的敏感神经,外头天色已黑,月光惨澹的照进小屋,我却没有感到一丝的恐怖,反而觉得「它」们才是真正能够理解我内心煎熬的「家人」。
    已经一个礼拜了,妻子终于也忍受不了内心的煎熬,要我找出千鹤的行踪,认为就算难以啟齿,但毕竟是自己的亲身骨肉,如果因为对方年纪小什么都加以隐瞒的话,那还乞求对方未来对自己的父母会有什么样的谅解?
    妻子的话的确说服了我,但我也同时说服她在这几天,先回娘家,避过村内纷乱的时刻,因为与千鹤曾经玩在一起的两名玩伴,几天前突然车祸身亡,现在全村的人发疯似的在找寻失踪许久的千鹤,并且打算……
    让她消失。
    村人并不打算让我们夫妻加入搜索的行列,他们拿着手电筒还有火把,手上拿着棍棒还有武器,像被魔鬼上身一样,肆无忌惮的怒吼,彷彿在山中举行一场盛宴,而最后去劝说的我竟然还是连滚带爬的逃出来,才得以保住一条性命。
    太阳已经下山了,夜晚走山路去找警察无非是自寻死路的行为,所以在傍晚时候,我赶紧要妻子下山,除了通知警察,还有赶快坐车回到娘家,因为这个村子已经完全失去控制,村民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根本无法预测,从他们连我都想杀死的神情可以知道,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可是我自己却也知道,假如以现在的时间点,警察要来到村内话,少说也要深夜,所以隔日前来的机率非常大。
    而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是因为抱持心中最后一丝希望,想要在这座黑暗的山中找到千鹤,这也是身为父亲的我,最后能够做到的。可是同时我的内心也在挣扎着,如果我找到了她那又怎样?如果我找不到她那又如何?证明千鹤确实已经下山,到一个没有人会排挤她的地方了吗?
    好无助、绝望又感到矛盾。
    我将千鹤与池家有关的任何东西,全部放到行囊内,为千鹤打造的五名「家人」,以坐姿摆放在人偶屋中,并从此将这间小屋给锁上,让它成为名副其实的「时间之闸」。因为我自己心中也是晓得的,即使这样的事件平息后,我也不可能再以人偶匠师的身分,在这座村内活动,同时我的收入来源会完全中断,最后更有可能一无所有,但之后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其实现在我也无暇去多做设想,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
    村内的火光快速在移动着,依照这个速度与行进方向,不过几分鐘就会来到这个位置,想必他们认为千鹤藏匿的地点,还是属位于村子边缘的池家这边的森林最适合。
    就在我慌慌张张拿钥匙准备将小屋的门给锁上时,我发现里头有些许的动静,那是一阵木头不断被敲打的声音,但就在我重新将门打开,想进入察看同时,又马上中断了,那声响似乎有意识一样,在我走到小屋门口时,它再度证明自己确实存在着。
    我闻声之后迅速转头,原本刚刚还让我感觉像是「家人」般存在的人偶,此时却变成让我產生恐惧的事物,它们各个低着头,还维持一开始我所摆放的姿势,但一种不寒而慄的黏腻感,确实现在正爬上我的脖子,接着来到我的额头,虽然我知道那是我随着时间逼迫,而流下的汗水,但是我却感觉到,这间人偶屋内似乎还有我所不知道的「东西」,此时正在里头。
    喧哗声越来越近,可是我并没有回头查看村民与我之间的距离,仍想像他们还在好几公尺外的森林入口,因为现在我的双眼就像被控制一样,紧紧黏在眼前这尊背对着我的人偶身上。
    背对着我的这尊人偶,也就是真人比例的人偶,它是我第一个打造出来要给千鹤的「家人」,它跟千鹤一样,也身穿着和服,只是那件和服并没有任何花纹,有个只是白色内衬还有黑色外布的单调搭配,像极了丧服,可是一时间我却又找不到像样的衣饰,只好拿祖母留在屋内的和服做出简单的搭配,偏偏现在这最简单的搭配,正是让我脚离不开地面,僵在原地的主要原因。
    没想到最纯粹的事物,它真正呈现在自己面前时,会是如此的可怕。
    门口前方的人偶,它及腰的长发与黑色和服几乎融在一块,月光完全透不进去,像伸出手摆在它身后的话会瞬间不见五指,可是明明里头还有四尊人偶,为什么我会将古怪的声音来源锁定在背着我的「它」呢?
    此起彼落的吵杂声与脚步声终于快速逼近,我吞了口口水,手汗不断渗出,在时间跟好奇心的挤压下,我竟也意外的伸出自己右手,慢慢搭上那尊女人偶的肩膀。
    接着……
    转了过来……
    是它的头主动转了过来!
    那抹苍白毫无血色与表情的脸孔,在转过来后,马上抬头与我四目交接,我竟然也就这样傻愣在原地,忘记要如何退后!
    「你在找我吗?」
    人偶……挒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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