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跑出来了?外头黑,危险。”钟言心惊胆战,“快回去!”
    “我听见你叫嚷,又听见元墨哭。”秦翎只好假装方才什么都没看到,上下摸索检查小言身上有没有受伤,“是不是摔着了?”
    钟言摇头:“没伤着,方才我用法器代我入井,没想到察觉到里头暗藏杀机,底下藏着一个东西。我还没来得及看出是人是鬼就被咬到了头颅,这才吓得惊叫出声。”
    秦翎立马看向井口,拿灯的丫鬟们也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黑洞洞的井口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们面前,是每日可见之物,也是必用之物。院里的水都从这里头来,谁也没想过它能出事。井口有大腿那样高,洞口很小很小,现在它却成为了每个人眼里的血盆大口,一张嘴就能把人活吞进去。
    他们甚至觉着这口井就是活的,现在不是他们在看井。
    而是这口井在看着他们,在猎捕活人。
    “总之先进屋再说,外头已经不安全了。”钟言拽着秦翎往屋里走,不知不觉间已经大汗淋漓。烛火的微光成为院落中唯一的那点暖色,一路护送他们到了门口。
    “大家伙都进来吧。”钟言干脆将大丫鬟们也叫了进来,“从今日,你们都不要靠近水井,要是用水就到外面去打,或者请院里的小厮们帮忙打一盆,离井口越远越好。”
    “是。”三个妹妹都吓得不敢吭声,唯有春枝站在最前头。
    “你们若是害怕了,我便和钱管事说结清你们的月例银子,然后安排你们去更安稳的住处。”钟言不想卷进这样多的人来,趁着还能让她们走,能走几个就走几个。
    四姐妹互相对视一眼,谁也没有摇头。最后春枝上前一步说:“小的们愿意跟随少奶奶,跟随少爷,只是还请主子们讲讲到底怎么了,让我们姊妹四个有个准备。”
    “院里有鬼。”钟言说。
    他知道她们胆子小些,但这样说总比瞒来瞒去更好。“而这些脏东西都是冲着你们少爷和小公子的命来,虽然我和我师兄可以抵挡一二但总有疏忽的时候。曾经我也认定咱们这个院子最是安全,但如今看来,早早被人浑水摸鱼进来过。你们跟着我们的话这条路会很辛苦,也太危险。”
    春枝死死地攥着手绢,又问:“那还请少奶奶告诉我们,我们是否有过命悬一线的时候?”
    钟言点了点头。
    “是否和……雪有关?”夏露小心翼翼地问。
    钟言没想过她们居然还记得融肉雪的事:“怎么说?”
    “我们记不清楚了,但依稀记着……好像有那么一件事,和雪掺和在一起。但没人告诉我们,我们只能当这是个胡乱的梦。”胆子最小的冬华说。
    钟言还当她们全部都忘了,到这时候不得不承认。“是。”
    “是您救了我们吗?”冬华又问。
    钟言点了点头。
    四个姑娘一下子如释重负,困扰她们多日的疑云被彻底拨开,见了明月。原来她们的脑子没有出问题,那些断断续续的恐怖景象都是真的,并不是她们胡思乱想。
    互相对着点头的时候,钟言和秦翎瞧着她们像瞧着四只不断吃米的小家雀。
    点完头,春枝带着妹妹们往前一跪:“我们记住的事不多,但却觉着死过一次,有时候身子冰冷,血肉都变成了冰雪一样。既然少奶奶曾经搭救,那我们也必定不会贪图安稳,只愿留在院里和少奶奶共进退。”
    钟言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显然她们不会离开。这时,睡醒了的陈竹白抱着秦逸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许兰。
    “怎么了?”陈竹白问。
    钟言先将他搀扶到椅子上,将方才发生过的事情都给说了。陈竹白撑着精神听完,先把小逸递给师弟,随后只身一人到了院里。
    井口边上已经没了烛灯,陈竹白往下看了看,没多会儿就回来了。钟言等他一进屋就问:“还在吗?”
    “已经不在了,但我觉着也很古怪。”陈竹白又坐了下来,雪白的脸几乎要透光,端起茶杯都很费劲,“不是水鬼。”
    “我起初也觉着是水鬼。”钟言先说自己的猜测,“徐长韶说在隐游寺瞧见水鬼了,我还以为那只水鬼跟着他下山回来了。可是仔细一想,不对,要是水鬼咱们怎么可能没发现?况且水鬼厉害,白仙不是它的对手。”
    “井口已经有酸味了,说明那东西已经来了不止一次,你说得没错,应该就是从秦家的水道进来。”陈竹白说,“只不过能清楚知道水道又能憋气游水,在漆黑无光的水下不迷路,还要身材纤细如小孩子一般,这样的人,秦家有吗?”
    钟言扭头看向秦翎。
    秦翎摇了摇头:“这我不知道了,要问徐莲,她管事,她清楚家生子的去留。”
    “是不是家生子暂时还未可知,就算真有,哪家的小孩子能在水道来去自如?这人必定极为熟悉秦家。”陈竹白心力交瘁,“如今只有主动出击一回,明日把小公子病重的消息放出去,但只说病重,并未伤及性命,要说小逸还有得救。看看能不能引蛇出洞。”
    钟言点点头,看向怀里熟睡的秦逸。有了师兄的法术,他睡得倒是香甜无比,嘴角挂着吃饱喝足的笑容,手腕上戴着师兄买给他的元宝金手镯。
    但愿,这手镯能保护他平安无事。
    第二日,秦逸生病的事传遍全院,在不少人的眼目里这是秦家又要变天的征兆。
    原本以为二少奶奶生下孩子,二少爷这一屋就稳了,没想到二少奶奶失了孩子。原本以为大少奶奶生下来会是死胎,没想到活了。结果还没到百天,孩子又不行了,真是风云变幻,一天一个风向。
    从晌午开始,秦翎的院子里就没有安生过,先是何清涟亲自来看过,这倒是出乎钟言的意外。
    她完全可以派个人过来看看,哪怕给上一屋子的补品也不用亲自跑这一趟,先不说秦翎是不是她养大的,有没有母子之情,单单是秦翎是她亲生之子的拦路石这一档子事就让两个人身份尴尬。但当她抱起秦逸轻声哄睡的那一刹,钟言又觉着她很在意这个孩子。
    “师兄,你觉不觉得何清涟不大对劲啊。”等人走了之后钟言立马问。
    “她为何这么爱这个孩子?”连陈竹白都听出来了,“不光是方才,小逸落地那日她也是这样,一瞧见孩子眼圈就红了,要不是她有秦烁和秦泠,我还以为她膝下无子呢。”
    “我觉得……何清涟不是善人。”钟言的直觉万分准确,“师兄你相信吗,何清涟她并非不知道院里的事,包括秦翎这一身病痛和命数更改,万不得已的时候,我甚至觉着她会对秦翎动手。但是又很奇妙,我觉着她不会动秦逸。”
    “这样疼爱幼子……这不该啊。”陈竹白绕着一缕头发说,两个人坐在床上窃窃私语,像两个刚刚化作人形的小鬼,根本弄不清楚人世间的喜怒哀乐。
    钟言贴着他的耳朵说:“你说她不像膝下无子,万一咱们想差了呢?她不是命中无子,而是命中多子,秦烁,秦泠,往前想……”
    陈竹白惊慌地看向师弟,若真是这样,恐怕他们都想错了!所有的事情都想错了!
    “她还有一个儿子?”两个人异口同声。
    说完他们同时吓了一跳,毛发竖起,不亚于亲眼瞧着水井里头爬出东西来。真是这样就麻烦了,他们猜测的事情全部不做数。
    原本以为这家是给秦烁的,可秦烁的名字就是一个引火烧身的箭靶,还不能留下后代,显然是一颗废棋。而他们不是没怀疑过秦泠,可秦泠如今也是废人半个,被蛊毒侵蚀过的身子将来也不一定能有香火,甚至短命。更何况若他真是何清涟和秦守业手里的那一步险棋,为何轻易被骑射师傅害了?
    而且骑射师傅和何清涟还曾经夜半私会。
    他们都以为何清涟是在步步为营给秦烁和秦泠,从没想过还有另外一种结果,便是她的心压根就没在这两个儿子的身上。
    她心里,说不定一直钟爱着另外一个孩子,在秦烁和秦泠之前。出生时必定不顺,所以在看到秦逸的时候才会那样感同身受,这会儿知道秦逸病了才会立马过来。她的棋盘里根本就没有秦烁、秦泠,而是另外一个孩子。
    拐了这么大的一个弯,钟言终于摸到了一点门路。怪不得总觉着她奇奇怪怪、冷冷清清,万事了然心中又作壁上观,因为她从未真正偏心于自己和秦守业的儿子。她不曾爱慕过秦守业,自然也不喜欢他让她生的孩子。
    “那会不会是她在家乡生下的?”钟言大胆猜测。
    “你不是说她有一个青梅竹马吗?”陈竹白也推测,“若那个儿子才是她与心爱的男子所生,她必定用心疼爱。后来因为身份地位不得不嫁给秦守业做二房,虽然也有了孩子,可终究比不上第一个。”
    钟言仿佛一脚踏入乱局:“这样说的话,这里头的事还是有潘曲星。只是咱们现在找不到这人了,更没法找到何清涟和他的孩子。”
    “慢慢来,若真是咱们推测的那样,我不相信潘曲星和那个孩子流浪在外。”陈竹白显然更懂人性,“她每日每夜看着秦翎、秦烁和秦泠过这样的富足日子,肯定会想到外面的那个。一想到这三个过得这样舒心,外面那个衣食不周,这是拿钝刀子砍娘亲的心,没有一个娘亲能不做对比……说不定,潘曲星和那个儿子早就在秦宅里谋生了!”
    钟言觉得师兄这话有理。“我明日让徐莲查查。”
    “秦翎如今十八,那个孩子恐怕也就比秦翎大一岁,说不定是十九、二十,明日让人好好查查。”陈竹白刚说完就听到了脚步声,和钟言一起抬头瞧,是秦翎进来了。只见他手里托着一个菜盘,上头全部都是青菜、果蔬一类。
    “饿了吧?”秦翎将盘子放在了钟言面前,同时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反应。
    “我不饿啊。”钟言刚从何清涟恐怕还有一个长子的惊魂未定中抽离,看到青菜后甚是惊讶,“给我的?”
    果然,他眼睛都亮了。秦翎仿佛又看到了那只逃跑的小兔子,将一把青菜先递过去:“嗯,你可以尝尝,很新鲜,我亲自洗过。”
    “我……我一会儿再吃。”钟言倒是不懂他为什么给自己吃这个,但夫君的一番好意总不能当面驳回。而他顺理成章地收下也成了秦翎心里的肯定,再看向陈竹白时,秦翎自觉和他多出几分心意相通。
    家兄请看,我已经知晓了小言的原身,往后必定不会再喂错了。
    陈竹白不知道他这眼神从何而来,只好也点点头:“多谢你想着我师弟。”
    放下菜碟之后,秦翎去偏室瞧瞧元墨他们,几个小孩儿正在一起嘀嘀咕咕,其实就是说着昨晚少奶奶耳朵显形之事。这个说少爷肯定瞧见了,那个说天黑不一定瞧见,说来说去都没有一个定论,最后争执不下时,少爷进来了。
    “你们聊什么呢?”秦翎扫了一眼。
    “没什么。”春枝先站了起来。
    瞧他们的表情大概就能猜出一二,秦翎沉了沉气:“你们别瞒着我,我全部都知道了。”
    元墨和小翠两个人一起打了个哆嗦,看来少爷还是看到了耳朵。
    “不光是耳朵,还有你们少奶奶的眼睛,再加上他会的那些奇门异术,以及还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师兄。我都知道了,小言他并非凡人……”秦翎又将他们看了一圈,当属元墨和翠儿两个人最为紧张。
    元墨和小翠同时感觉到了主子的注视。
    “那件事,你们比我先知道。”秦翎指的是他们知道小言是男子这事。
    元墨和小翠心想着少爷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这件事今生今世恐怕都无法过去。
    “这件事,你们是不是也比我先知道?”秦翎再次审问。
    两个小孩儿只好点点头,认命了,要杀要剐都是这一回了。
    “念在你们护主有功,这事我不再计较。”秦翎口是心非,实则计较万分,“但往后可不许再瞒我什么,一定要一五一十地说。特别是少奶奶的事,他本就不是凡人,要精心照顾。”
    “是。”两个小孩儿异口同声,看来少爷知道取了男鬼妻的事了。
    “这事……暂时别让小言知道,你们和我知晓就好,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我自然会问他。”秦翎怕惊吓了小言,便特意嘱咐,“他虽然和咱们不同,但心有慈悲,你们多多少少受过他的恩惠,所以也不必怕他。”
    “是。”四个大丫鬟和童花一起异口同声,齐齐地回答。
    刚刚送走何清涟,秦泠就着急忙慌地过来了,还带来了他熟识的郎中,等郎中一走,秦瑶和柳筎一起来了,柳筎一眼看出了秦逸的病症并非普通之症,秦瑶急得撕着帕子直掉眼泪。
    “大哥。”秦瑶扑在秦翎怀抱当中,“我刚刚把自己的小锁给小逸,为何还会生病?”
    “只是小病。你听说过么,孩童时期生些小病可以抵挡小灾,等到这一遭过去,小逸必定一帆风顺。”秦翎摸着小妹的发丝,真不知道自己这话能不能应验。忽然间,他一低头的功夫,发现了秦瑶小臂上的几道抓痕。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小妹就立刻将袖子捋了下来,急忙挡住了。
    秦翎没看清是几道,可心里如同天雷轰顶,久久不能回神。小言和陈竹白说那人必定被白仙抓伤,为什么……为什么小瑶的手臂上会有血痕?
    他们还说过什么,说能在秦宅水道里游走的人,必定是孩童的身型,或者腰围一尺五六不堪一握的纤细。秦翎虽然还怀抱着小妹,可忽然又顿生寒意,不敢低头看她。
    他头一回开始害怕,怕自己抱着的根本就不是小妹。
    等秦瑶和柳筎离开,秦翎失魂落魄地坐回床边,方才种种皆在眼前闪现。小妹小时候什么样,又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她这些年都在做什么……通通没有头绪。
    自己病了好久,其实和小妹就不怎么走动了,怕过了病气,莫非小妹她……秦翎忽然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钟言端着热茶进来。
    “啊?”秦翎根本来不及反应。
    “你怎么走神了?”钟言把茶水放在桌边,秦翎显然不大对劲。
    “我……”秦翎还在往外冒汗,他不敢和小言说,怕小言完全对秦家的亲情失望,怕他接受不了最为疼爱的小妹也有事瞒着他们。可若是不说,这关乎重要大事,绝对不能隐瞒。
    正要开口说,院门口再次热闹起来,钟言和秦翎起身一瞧,原来是朱禹来了。
    朱禹带着两个小厮,没有空着手来。不一会儿就看到大少爷和少奶奶一起出来迎接,身后果然没有奶妈妈也没有小公子。而他到来的缘由钟言也一清二楚,无非就是帮秦守业探探口风,看看是真的生病了,还是只是一个虚张声势的法子。
    “给大少爷、少奶奶请安。”朱禹虽然这样说,但头并未低下半分,比主子的脑袋还高,“老爷听闻小公子重病,心痛不已,心念万分,特意命我带几味珍贵草药过来看看。”
    “多谢。”钟言而不过分热情,再热情也没用,这就是秦守业的眼线而已,无非是不想落人话柄。
    “多谢了,明日一早,我亲自向爹请安。”秦翎让元墨收了药材,心焦忧虑皆不是装出来的,愁云在眉心拧了个疙瘩。朱禹这时候又说:“可否让在下看看小公子,不知是什么病症竟然来势汹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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