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脚方踏出去,秦颜便听到背后突然有人叫道:“娘娘。”
    秦颜回头去看,待看清身后的人时,她万万没有料到唤她的人竟是献王。
    献王走近几步,谦和有礼道:“见过娘娘。”
    秦颜亦点头回礼,她询问道:“献王今日登门拜访是为了来探望家父的病情吧?”
    “正是如此,臣听闻老将军近日卧床不起,便想来看看,只希望老将军的病情能早日好转。”献王话音一顿,看了眼秦颜四周,有些疑惑道:“今日只有娘娘一人前来么?”
    听他的话似乎是没有碰上李绩,可出大门的路只有一条,若不是他存心躲避,按照时辰推断他们应当碰过面才是,又或者是他是想借机试探自己的心意。
    秦颜在心中迅速的思索一番,她面上表情依旧不变,神色自如道:“自然不是一人前来,我一介女流皇上怎能放心我一人出宫。”
    她这一番话十分活络,既没有否认自己有人相随,又没有承认来的是不是皇上,献王若再追问下去便显得十分无礼,这道理他应当懂。
    献王果然没有再问,他看着秦颜,似随意道:“臣近日听了些风言,怕是与将军的病情有关联,不过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向来都不乏空穴来风,怪只怪这传言实在是老将军的心结。”
    “父亲一生作风严谨,一般的谣言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若真是父亲的心结此事也算不得空穴来风。”沉吟片刻,秦颜真诚道:“献王可否告之这风言是说的什么,我正好可以去开导父亲一番。”
    “娘娘可听说过秦鸿将军的事?”
    话一出口,献王不着痕迹的观察着秦颜的举动,见她手中蓦然一紧,眸中透出些微怨恨,面上却依旧强做镇定。眼中精光一闪而过,献王表情踟躇道:“传闻秦鸿将军的墓被人掘开,所有的陪葬物品俱在,里面的骨灰却不翼而飞,听人说墓地四周一片狼籍,盗墓贼显然与秦鸿将军有些过节,竟要弄到挫骨扬灰的地步。没想到少将军一生为国鞠躬尽瘁,到死都不得安宁。”语毕,他长叹一声,露出沉痛的神色。
    听到挫骨扬灰时,秦颜身体不禁一颤,她面色一白,声音无力道:“秦鸿不是葬在皇家陵园么?”
    献王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娘娘何不亲自去问皇上,对于此事恐怕没有人比皇上更清楚不过。”
    秦颜突然抬头直视献王,神色坚定道:“恕我资质愚钝,请献王明示。”
    沉默半晌,献王才道:“有能力封锁消息的不过一人,娘娘竟还不明白?”
    话音方落,秦颜似乎大受打击,她神情恍惚的看着前方,口中喃喃道:“我没有想到他竟如此狠心,杀了一次不够”余下的话被瞬间吞入腹中,秦颜猛然回过神来,她假装无事的看着献王,面容显得十分镇定,但眼中依旧难掩仓惶与恨意。
    献王面色平常,似乎没有听到她的低语,只随口道:“臣听说最近吴蜀之地又有了动静,偏这时候老将军抱病,朝中只有那陈凌空可用得,若派兵去吴蜀,朝中必然空虚,届时请老将军出兵帮忙镇守京都,也算是为我朝尽一份心力。”
    秦颜稍稍平复了方才激荡的情绪,她强笑道:“父亲经过秦鸿一事后便大受打击,不想过问朝中大事,但此事关系慎重,我一定会尽力相劝。”
    “如此便多谢娘娘了。”献王勾起一抹深笑,抱拳行礼道。
    秦颜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勉强敷衍道:“我也该去看父亲了,恕我先行一步。”
    献王出声提醒道:“臣等静侯娘娘佳音。”
    下意识的点点头,等献王告辞离去后,秦颜慌乱的神色瞬间散去,她面无表情的看着献王的背影,眼中浮起一层冷意。
    管家一直等在将军的房外,远远的见到秦颜走来,他面上一喜,急忙上前道:“老将军听说小姐回来了,十分高兴,现在正等小姐进去。”
    秦颜低头嗯了一声,随后跟着管家一起进房。
    推开房门时,屋内的情形一目了然,李绩和老将军似乎相谈甚欢,没料到有人突然打开房门,所以当秦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他们一齐看来,脸上的表情还未来得及散去。
    老将军初见秦颜的身影,表情顿时怔住,他嘴唇嗫嚅了几下,不知该唤什么好。
    李绩见此情景,起身朝秦颜笑道:“该说的朕都说了,你们父女俩正好叙叙旧,朕先在马车上等你。”话一说完,不等老将军多礼,李绩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房门被管家关上,屋里只剩下父女二人。
    对着自己的父亲,秦颜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思索了好久,终于开口问道:“父亲身体还好么?”
    老将军原来激动的神情一怔,眼中渐渐浮现出愧色,他失落道:“你对我如此生疏也是应当的,当年是我太固执了,这一生中我对的起上天下地,惟独对不起你。”
    秦颜眼光一低,轻笑了出来,她随意道:“往事不可追,陈年旧事还提它做什么。”
    被她的话一堵,秦将军接下来的话也不知道如何出口,他沉默片刻,突然道:“若是以后无处可去了,便回定国府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秦颜顿生警觉,她微眯起眼,试探道:“李绩是否对你说了什么?”
    秦将军怔了怔,错开她的目光道:“为父只想补偿多年来对你的亏欠,你不要多疑。”
    “不必了。”秦颜断然拒绝,随后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十分不敬,她放柔了声音道:“父亲不必内疚,路是我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她顿了顿,继续道:“献王今日来是否想与你商量驻守京都的事?”
    老将军神色一紧,他急忙问道:“你遇见他了?他还有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秦颜知道他说的是秦鸿墓地被盗一事,于是装做并不知情,她面色平常道:“他想让我劝说父亲答应驻守京都。”
    见她面色如常,秦老将军稍感安心,思及此,他神情忽然凝重道:“若是答应的话情况绝对与我们有益,可我怕他是存心试探,如果轻易答应倒让他起了疑心。”
    “不错。”秦颜冷笑道:“他生性多疑,容易挑拨离间,反之也不会轻易钻网落套,要让他完全信任还需要一个契机,父亲到时候见机行事便是。”
    闻言,秦老将军蹙眉道:“届时你打算如何?”
    秦颜微微一笑,神情兀定道:“我自有后路,请父亲不要担忧。”
    见她似乎胸有成竹,秦老将军依然无法掩饰眼中的忧虑,心中越加愧疚。
    出了定国府,秦颜径自走到马车前,掀开车帘时,李绩突然伸出手。秦颜因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怔了怔,她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去,李绩温和的笑道:“朕拉你上来。”
    秦颜下意识的伸出手放在李绩掌心,下一刻,只觉得手臂一紧,秦颜借力踏上了马车。坐好后,李绩对赶车的随侍道:“去集市。”
    一辆马车静静的停在集市的街道旁。
    李绩掀开车帘看着路上的行人,再看看自己,始终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妥。
    一直沉默的秦颜突然开口道:“不必看了,皇上这身打扮一看便知非富即贵,平常人家是穿不起的。”
    李绩恍然道:“从前朕单独出宫时是夜晚,并没有特别留意,现在如何是好?”
    “无须在意。”秦颜忽然道。
    似乎怕李绩反悔,秦颜乘他愣神的工夫将他的衣摆拉住顺势往车外带,李绩只好被她拖着下车。
    双脚踏上街道的一刹那,秦颜周身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不同于皇宫的压抑幽暗,让人觉得自在松弛。
    两人站在大街上,一时间真不知道该从哪里逛起,行人投过来若有似无的目光皆因他们在冥思苦想而被忽略,最终秦颜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她难掩期待的开口道:“我们先从这条街一路逛过去,正好顺路去我说的酒居,如何?”
    李绩想了想,觉得只能如此,便点头答应了。
    这还是秦颜一次如此闲庭信步的走在永安城的大街上,往日从没有注意过的东西在她眼中都显得十分新奇。李绩虽然见的也不多,但好在平时善于克制自己,情绪倒没显示出多大的波动。
    秦颜一路走一路看,待她走到一处摊位前,看着上面竖起的面人,随手取了一个琢磨起来。那小贩见他们穿的富贵,知道是大户人家,于是十分热情道:“这些面人都是现捏的,可以根据两位的相貌订作,象的可是十成十。”
    闻言,秦颜又低头仔细的看着手中的面人,她眉头微蹙,随口道:“这些面人也是根据人来捏的么?”
    那小贩连连称是。
    “捏的不大好看。”秦颜声音平直道。那小贩一听,本要数落她两句,却听她继续道:“不过倒有些人的模样,你这个卖多少钱?”
    小贩马上换上笑脸道:“一个只要三十五文钱。”
    秦颜点点头,她转头朝身旁的李绩问道:“你觉得价钱如何?”
    李绩被问的怔住,他心中其实也没有底,于是看着那面人审视了一下,觉得做这个还是要费些工夫的,于是答道:“很便宜。”
    “我也觉得。”秦颜边说边低头又挑了一个,准备付钱时突然想起自己身上压根没带钱。她思索一番,转而对李绩问道:“你身上带钱了吗?”
    李绩愣了一下,缓缓摇头。
    秦颜只好将挑好的面人放下,李绩见她这样,不禁疑惑道:“进宫之前,你回定国府那段时间都不出门么?”
    放好面人后,秦颜对他的问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脑中灵光一闪,她反问道:“大家闺秀经常出门么?”
    李绩正要回答,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愣道:“你问谁?”
    秦颜亦怔了怔,只觉得言多必失,她迅速转移话题道:“幸好我们离马车不远,可以去找随侍拿些钱,回宫后再还与他。”
    李绩失笑,他调侃道:“朕还的钱他可不敢要。”
    一旁的小贩见他们说说笑笑,也听不出个所以然,他心中暗道,这两人明明穿着富贵却身无银两,一笔买卖竟这样断送了,幸好那面人其实只要五文钱,大不了再等识货的人来买便是。
    一路波折,两人终于到了管竹居。
    因为随侍身上带的钱不多,所以秦颜和李绩只能跟其他人一样坐在大堂里。在等小二上酒的时候,他们想起那随侍听到皇上皇后要向他借钱时惊恐的模样,两人心中都觉得好笑。
    管竹居的生意一向很好,大堂里几乎是满坐,小二忙碌的身影早偌大的殿堂里穿梭不绝,等了半盏茶的工夫酒才送到秦颜他们桌上来。
    李绩为自己斟了一杯,他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入口辛辣但经过喉头时又生出一丝甘甜,后味无穷,比之宫中的美酒毫不逊色,各有各的风味。
    他放下酒杯称赞道:“这店倒是名不虚传,难怪秦鸿喜欢喝这里的酒。”
    秦颜喝酒的动作一滞,接着若无其事的抿着杯中的酒。正喝着,邻座的两个书生喝到兴起,闲来无事开始磨嘴磕牙,他们谈话的内容不紧不慢的落入了两人的耳中。
    “你听说过秦鸿将军的墓地被掘一事么?”一人道。
    秦颜抬眼去看李绩的神情,却见他仍在一口一口喝着酒,握着酒杯的手有些发白。
    “话说这位秦鸿将军年纪虽轻却战功卓绝,只可惜北疆一役,大胜无归。”另一个声音道。
    李绩面无表情的喝酒。
    “我最近听人说秦鸿将军的死另有蹊跷,皇权在上,自然容不得功高镇主。”先前说话的人压低声音道。
    “自古以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看那岳飞一生战金兵,趋敌为国,最后还不是死个不明不白。”那声音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当今的皇上倒不是个昏君。”
    李绩一直紧握的杯子突然放下,他抬头望着秦颜道:“你相信么?”
    喝尽杯中最后一滴酒,秦颜摇头笑道:“我信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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