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布退朝后,大臣们互相寒暄道别,献王平日为人温和,待一一还礼后,已经落于人后大截。
    眼见人群终于散开,献王谦和的神色瞬间褪去,他正欲走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王爷请留步。”
    献王闻声回头,身后大将军杨延辉正跨步追来,行走间咄咄有风,不过片刻便到了眼前。见状,献王立即面上堆笑,口中客套道:“不知何事竟让老将军如此匆忙?”
    虽然已近花甲,杨延辉行走时步伐稳健看不出一丝疲老之态,精神显得十分矍铄。他见献王驻足,随后从容不迫的抱拳行了个礼,朗声笑道:“王爷近来真是公务繁忙,老臣本想送上拜帖登门造访,却一直苦于没有机会。”
    献王一怔,待回过神来他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后才压低声音道:“老将军不要见怪,朝中近来多事,皇上正想出兵镇压吴蜀动乱,上次宫中遇刺的事也被暂时被搁置一边,老将军也可乘此机会疏通一番,为令郎开罪。”
    闻言,杨延辉面上的笑容散去,他正色道:“实不相瞒,老臣正是为了此事而来。上次刺客一事下令的期限已到,却还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皇上原先的意思是要治我儿失职之罪,却没想到昨日突然下了旨意,又多宽限三月,实在出人意料。”
    献王眼中划过一丝冷意,抬头时依旧笑容满面道:“如此不是正合了将军的心意,也可多些时限想出应对之策。”
    杨延辉肃穆之色不减,他近前一步,神色警惕的沉声道:“话虽如此,难保不是皇上另有打算,王爷乃议阁大臣,对宫中驻兵任免有一定的决议权,若能保得溢儿,将来于我们的事业将有大益。”
    半天没有听到回话,杨延辉正在奇怪,这时献王突然笑了笑,语气耐人寻味道:“老将军不要心急,三月之限才刚开始,一切还有转机,这宫中密布眼线,皇上那里若有风吹草动一时间我们便可得知。”
    杨延辉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却被一直留心他神情举动的献王看在眼中,献王在心中暗暗冷笑一声。
    杨延辉面上不见异样,口中恭维道:“王爷真是深谋远虑,老臣也不见得有这般本事可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实在佩服。”
    献王大笑几声,玩笑道:“大将军行兵坐镇,打的都是实战,行事磊落,如何胜任这般暗中精插细布之事。”
    杨延辉只觉如梗在喉,却听不出一丝言外之意,他只好敷衍道:“王爷说笑了。”
    笑意稍减,献王神色一变,语焉不详道:“秦鸿一事大将军可知情?”
    杨延辉面色稍有动容,不过片刻便恢复平静,他似笑非笑道:“王爷问的是哪件事?”
    献王笑道:“自然是掘墓一事,人已经死了一年,难道还有别的事不成?”
    “原来如此。”杨延辉朗声笑了笑,掩饰了先前的情绪,续又道:“此事我并不知情,不过秦鸿随我从军多年,说到底也有些情谊,他死后还落得如此下场也令人唏嘘不已,有道是忠臣良将自古便没什么好下场。”
    献王莞尔道:“大将军倒是看的十分的透彻。”
    “难道王爷不赞同老臣的看法?”
    微微一笑,献王意味深长道:“赞同的很。”
    旌德宫。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那太傅所说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是何解?”撑起圆圆的下巴,李琰神色不解道。
    秦颜打量了他一眼,开口解释道:“两者所说的范畴并不完全相同,前者说的是战争乃一个国家的头等大事,关系到军民的生死,国家的存亡,必须慎重周密地观察、分析、研究。而后者则囊括在其中,也算是行兵布阵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但你要切记一点,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在最后关头你只能信你自己,说到底任人用事也不过是依据自己的信任判断,人心易变,一定要慎而防之。”
    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李琰继续问道:“那兵法中所说的反间计是否可以用于其中?”
    “不错。”秦颜十分满意的点头,她循循渐进道:“其实兵法三十六计都是融会贯通,环环相扣的。人心最易动摇,若敌方达成防线,可抓住一处软肋用离间计使之互相猜忌,受计之人彼此存些信任倒还好,如果只是相互利用关系的话便事半功倍,届时即使你不动作,他们也会阵线溃乱,你在观望的同时只要找准时机出手,有时候可达到借刀杀人的效果。”说完,秦颜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面上虽有了些笑意,可气息更冷上了三分。
    李琰怔怔的看着神情自若的秦颜,她在谈笑间取人生死,此刻浑身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冷和静,就象父王从前赠与他的那把宝剑一样,锋利无比,寒光渗人,这样的秦颜太过陌生,李琰心中很不喜欢。
    似乎看出了李琰心中的介怀,秦颜神色稍缓,她声音虽轻却不容质疑道:“你还小,其中的厉害关系还不能深刻体会,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便不必如此,但你却是生在皇家,不能不学会存亡之道,即使条件是你一生都不能做回你自己。”
    秦颜所说的,李琰早就被教导明白,他所在意的不过是秦颜此时的转变,她似乎再也不是初见面时对自己温柔相待的皇后姐姐了,这种陌生令他害怕。
    秦颜自然想不到这层,见李琰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浅笑着柔声道:“你来我这里几次都没见你带上雪狐,如今过了这么长时间,它也该长大了吧?”
    毕竟是小孩子,李琰听秦颜神色温柔的提起他最心爱的雪狐,立刻将方才的不快抛到脑后,他有些委屈道:“本来我是想把球球带来给皇后姐姐看,可又怕它向先前一样咬人,现在它的牙齿尖尖的,咬人一定很痛。”说着,李琰想象了一下秦颜被利牙咬到的情形,更加坚定了不带狐狸来旌德宫的决心。
    “它不会咬我。”秦颜微眯起眼笑着,语气兀定。
    无意中窥到了秦颜眼底的流光,李琰脑海中蓦然浮起她初次见雪狐时所说过的话。
    秦颜说:“我身上有杀气,它怕我。”
    当初不信,现在李琰却信了,他甚至明白秦颜所说的不会是指她一定不会给球球任何机会去咬她。
    李琰又是一阵沉默,秦颜起身看着院中的槐树,冬天即将过去,这棵树马上便会迎来新的一轮生命,到了五六月,会开出满树槐花,清香扑鼻。
    进宫时她已经错过了花期,迟了一步,也不知今年还能不能赶上。
    看着她的背影,李琰突然道:“皇后姐姐,你会一直陪着我么?”
    秦颜转身,对上了李琰希冀的目光,她摇头道:“不会。”
    天真无邪的表情瞬间褪去,李琰恍惚中喃喃道:“你曾经答应过会一直陪着我。”
    “这世上没有天长地久,我比你老,我会先死,等我死后,什么承诺什么誓言全都烟消云散,这世上再也没有我,又如何还能陪你?”秦颜语气是一贯的平直,说出的话却几近残酷。
    ‘死’字一直是宫中的忌讳,若是真的有那一天,旁人说起时也用其他的词替了,今日连番听到宫中的忌讳被如此直白的说出来,李琰即是陌生又是震撼,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轻叹了一口气,秦颜柔声劝慰道:“你还有很长的将来,不要局限于眼前,这一生你会遇见很多人,我不过是个过客。”
    李琰难过的几乎要哭出来,他不死心道:“你是皇后,一定会很长命的。”
    秦颜好笑道:“你以为皇后真能活一千岁不成,那你的父王岂不是要活一万岁了?”思索片刻,她神色认真道:“如此说来,将来你也能活一万岁,算来算去,还是我比较幸运。”活的太久也是一种无奈,她不想终老一生。
    李琰以为她是在同自己开玩笑,沉闷的表情稍微褪去,他讨好道:“马上便是春天了,等花都开好了,我送皇后姐姐最喜欢的花好不好?”
    见他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秦颜心中十分不忍,于是微笑着点点头。
    李琰立即露出开心的表情,他满心欢喜道:“我还没有吃到皇后姐姐亲自做的糕点,我想皇后姐姐做的一定很好吃。”
    秦颜有些无奈的苦笑道:“我怕到时候你会失望。”
    忙不迭的摇头,李琰语气坚定道:“一定不会的。”
    被这样信任的目光看着,秦颜心中难得有些虚落,同时又暗忖道,要是他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吃过了她做的糕点,不知还会不会这般信任期待。不过转念一想,为了不使他深受打击,还是不要告诉他实话的好。
    拿定了主意不说,秦颜温和道:“现在离荷花开还有很远,不如换个别的,我教你学一样东西好不好?”
    李琰本想问她既然离荷花开还很远,那上次的糕点是如何做的,不过听到有新鲜的花样可以学,他立马迫不及待道:“是什么?”
    秦颜并不急着回答,她目光一闪,笑问道:“小琰可听说过鸡鸣狗盗的故事?”
    “啊?”
    李琰莫名其妙的点点头,在印象中回想起太傅教授他的知识,略一迟疑,他陈述道:“故事说的是齐国孟尝君田文因才能享誉六国,遭嫉妒。在孟尝君出使秦时被昭襄王扣留,预备杀害他,于是孟尝君的一名食客装狗钻入秦营之中,偷出了一面狐白裘献给昭王妾说情因而得以放行。在孟尝君逃至函谷关时,昭襄王又下令追捕,他的另一食客便装鸡叫引得众鸡齐鸣,就这样骗得守城士兵打开了城门,孟尝君便逃回了齐国。”
    “学的不错。”秦颜露出赞许的目光,在李琰得意的神色中继续道:“那你可知道这鸡鸣狗盗也算是口技的一种?”
    “口技?”李琰思索一番,恍然道:“我曾经瞒着太傅读过些书,有讲奇能异闻的,书上提到过口技,说此等技艺实际上是一种仿声技能,擅长者可摹仿出各种声音,能使听的人产生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皇后姐姐是要教我学口技么?”
    “你倒是一点即通。”秦颜沉吟片刻,微微蹙眉道:“不过要学会口技需日积月累,现在教会你也只能领悟些皮毛,若你勤奋些还是有些希望的。”话音一滞,秦颜若有所思的笑道:“说不定将来还有意料之外的用处。”
    李琰信誓旦旦的点头,目光急切道:“我会好好学的,皇后姐姐你快教我吧。”
    “要学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又要答应,李琰在心中哀叹,但依旧敌不过强烈的好奇心,于是他尽力摆正面孔道:“请说。”
    “这件事情只能你知我知,对谁也不许说。”顿了顿,秦颜象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正色道:“学了这个,荷花糕的事你就不要总记挂着。”
    虽然不明白她后来的补充,李琰仍是十分诚恳的点头道:“皇后姐姐放心好了,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说出口的。”
    秦颜听得自己说死,却听不得旁人说,心中一窒,她迟疑道:“若是真到最后关头,你说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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