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滴珠家的酒坊生意不大好,虽然他家的酒还能入口,人人都晓得他家因为花假银子才打过官司的,无人肯合他家打交道。苏州的好酒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也不是非姚家美酒不可。一连半个多月酒坊的大门前门可罗雀,姚滴珠急得两眼通红,口中生泡,也无技可施,她自娘家要来的几个管家,没有什么出息,又听说姚员外要去江西买田置庄,在苏州哪里呆得住。姚滴珠看他们几个做事没精打采,又气又恼,索性打发他们回去,把酒坊出租,自取纸笔写了招租贴在门板上。
    苏州本是繁华地方,姚滴珠买时又会挑,这个铺子本来市口就好,一连二三日都有人来问,只是价钱都不高适,滴珠不肯将就。这一日从早饭起就下雨,连鬼都没得上门。滴珠自在后边帐房里补眠,清风跟明月两个坐在店堂里打苍蝇耍子。
    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进来,看见两个使女,愣了一会,退出门去。明月看见,晓得他是来问租的,忙喊道:“你是来租房的不是?”
    那人红着脸进来,道:“是,我看见外头写着租,请问店主人在不在?”
    明月道:“客人这里坐,我去喊小姐出来。”
    那人寻了张条凳小心坐在一边,因清风合明月都是女子,不好意思合清风搭话,甚是不安,不是扭头看看清风,再看看大门,门外的雨下得正大。清风想到还有两盆衣裳没有洗,走过一边看雨,嘟喃道:“这个鬼天气。样样都长了霉,偏还要在这个铺子候着,一样事都做不成。”
    那人就晓得这家主人急着脱手了。心中一笑,脸上露出笑来。过得一会。方才那个使女扶着一个年少*妇人出来,却是出乎此人意料之外。他结结巴巴道:“小娘子,请店主出来。”
    姚滴珠看他木木的甚是好耍,笑道:“小妇人就是店主。”
    若是死了丈夫,妇道人家抛头露面也是有的。那人想通了,倒恭敬起来,施了礼道:“小人姓罗,想问这个店租金几何?”
    姚滴珠笑道:“罗老板,此处原是我亲手布置,样样都是新添就的,价钱上却要比平常地略贵些儿,一年收三百两租金,这里的家什就半卖半送。只要二十两。”
    这个价钱实有些贵。罗老板是个心软的,猜她是个寡妇,没了男人过活过可怜。何况此处甚好,就一口应承下来。
    其实此处出到二百两一年就是上上签。实是滴珠看他说话带着川陕口音。欺他是个外地人,所以开出高价。等他还价地意思。因他一丝儿不做难就应了,滴珠极是喜欢。然想到这个价钱若是一锤子买卖倒不妨。要长久租把他,却怕他在此处日久,晓得行情弃了此处另找,反而不美。因红着脸道:“奴出价三百两原是等罗老板还价的,若是真按这个价钱,却是有些贵了,奴减三十两罢,那些家俱都送把罗老板。只是不晓得罗老板要租几年?”
    三十两银不是少数,这个妇人甚是有良心,罗老板在心里又把她高看了一层,笑道:“感小娘子大情,先租一年试试,还请小娘子请个写契纸地中人来。”
    滴珠笑道:“奴自会写字,清风,你去请左边帽子店的万老爹来做中人罢。”走到一边的桌子上,磨黑墨,悬素腕,写下一式两张契纸来,送到罗老板跟前。.
    罗老板接在手里,就爱这字写的好,心中赞叹道:“果然苏州是我大明朝数一数二的好地方,就是寻常一个妇人,也写得这样一笔好字,比我们男人还强些。”待万老爹来做了证见,签名画押,各取了一纸收起。
    罗老板就道:“还请万老爹暂候,我去下处把银子搬来,就请万老爹做个证见,还有两杯酒请。”
    万老爹因和他紧邻,又是个爱吃酒地,真个候着。不过一会,罗老板带着两个管家来,一个管家看看门回头又走了。另一个背着个包袱,罗老板解开,取出一个沉重的小箱子,里头却是黄澄澄的三块金子,并几块碎金。铺子里见成的等子取来,称了三十五两整,请万老爹看过又验过成色,推到滴珠跟前,道:“姚大嫂,还请收好,明年小人还是这个时候与你租钱,还请这位万老爹做证见。”
    滴珠取帕子把起,觉得他做事一板一眼有些迂,笑道:“那是自然。这个铺子奴就交把罗老板了。”福了一福,又取一坛卖不掉的酒谢了万老爹,带着两个使女就要家去。
    那罗老板只说姚氏一个妇道人家不方便,请她暂坐,自家顶着雨,到半条街远的车马行雇了车来与滴珠主仆三个坐,趁着清风合车夫说位子的时候,就把车钱给了。
    青年男人对她小意儿殷勤,滴珠心里多少有些得意,握着那沉甸甸的金子,谢了自上车去。那罗老板站在门口看着车走远了才回去收拾铺子,打点买粮食酿酒不提。
    却说滴珠久不曾受人这样爱敬,虽然那姓罗的小商人她自看不上眼,却也有几分得意。她嫌车里气闷,拉过窗帘看街景,正好这一截路一边是石板路,一边是河道,河里泊着许多花船,都开着窗,能看得见里头有艳妆地妇人,或是与客相饮,或是凭栏看景,个个珠翠满头,人人艳若桃李。滴珠爱她们身上穿的衣裳式样时新,正看得有趣。
    突然一个声音笑道:“那不是花假银子吃了官司的王举人娘子?”
    滴珠看是,却是醉娘,穿着红绡衫儿,倚在一条大花船二楼上地窗边,居高临下冲她挥帕子。笑容极是可恶。姚滴珠瞪着她,正想开口骂她,冷不防那醉娘身后伸出一个男子的脸来。生就就合团子似地,看着她笑道:“醉娘?这个妇人相貌生得甚美。若是她到你醉月楼来肯张帜接客,我第一个捧场。”
    这却是把姚氏滴珠比做娼优之流了,滴珠一张俏脸紫涨,忙把帘子拉下来,咬牙切齿低声骂道:“王慕菲。你做下地好事,叫我丢脸丢银子,还叫我受这粉头地奚落。”
    车外传来醉娘咯咯地娇笑,姚滴珠到底是良家妇人,不肯出头合娼妓相争,一连声叫车夫快些儿,一直走到自家门口,明月先跳下车去取伞,看到河边停了许多船。咦了一声。滴珠对隔壁最是留心,忙探头出来看,却是四五只大船停下。几十个管家在小码头处站成一排搬运东西。那位梅小姐披着绿雨绸的斗篷站在一边,合一双怀里各抱一个孩儿地男女有说有笑。
    听说尚家大小姐莺莺生的就是一对双生子。姚滴珠想到初自己藏起来地食盒上那个尚字。心里揪成一团。紧紧握着金子跳下车,推开接过来的明月合奶娘。顶着雨小跑进内院。
    楼梯处的门大开,小桃红合王慕菲的说笑声好似片片飞刀。姚滴珠走到床边,只觉得心都碎了。她咬着牙把金子收起,就着铜盆里的水先过脸,擦了些粉,笑着上楼道:“阿菲哥哥,你们说什么笑话儿?”
    小桃红原是偎在王举人怀里,看见小姐回来,极是尴尬,就要站起来。王慕菲手下手力搂着小桃红,笑道:“在说生了孩子取什么名字,滴珠,你觉得是王凤如何?若是女孩儿,就叫王凰。”
    姚滴珠心里冷笑:姓苏地孩子自然要叫姓苏的抱回去养,故意叹口气道:“小桃红的肚子也显了,这几日为着孩子为妻日思夜想,到底要替她过个明路,不如你带她回松江去,到青娥妹子合青凤妹子处住几日,再使个人去我娘家捎个信儿,先透些消息才好,不然我爹娘晓得,必然不快活。”
    王慕菲在苏州住着极是闷气,又没得同年,又没得朋友来往,听得滴珠这样说,他心里盘算了片刻,笑道:“我带着小桃红去,却不大好,不如全家同去罢。”
    滴珠只要他不在跟前才好行事,要王老太爷两口儿同去正好,笑道:“总要留个人看家呀,爹娘要去那是最好不过,想来爹娘也想念女孩儿呢,咱们搬来也有数月,原是极该去看看的。我就去打点礼物去。小桃红,你来助我。”
    王慕菲的手早不知不觉松开,小桃红跟着滴珠下楼。收拾两抬礼数出来,晚上滴珠摆酒,请王老太爷合老夫人到厅上坐了,把要替小桃红做妾的意思郑重说了,叫先到亲戚家走走。王老太爷在苏州住着一点出息都没,寻思正要去女儿处打个秋风。王老夫人这一向得意,就觉得这高山流水铁砂掌实是驭夫天下第一,女儿虽然不如儿子有用,也是她自家养的,不能在婆家吃亏,是以她也要去。就定下来他们三人同去,滴珠又把粗使的一个叫白菊使女给小桃红使。王老太爷等不得,问滴珠讨一两银子去订船,滴珠与他了,老太爷撑着伞就去。
    滴珠突然变得这样贤惠,王举人心里也有几分诧异,想到她丢了钱,娘家又靠不上,倒合真真从前没有婚书所以极是贤惠一般,也就放开怀,笑道:“你收拾了与娘家的礼物没有?”
    滴珠笑道:“有地,与我两个小兄弟做了几件小衣裳,打了个包袱,回头你使小桃红捎去就是。”吃罢饭牵着婆婆的手走到后廊下,递把她一包小小金手镯金锁片,笑道:“娘,这个是你做外婆与小外甥的见面礼,你收起来。”又是一个荷包,里头几根折古大簪,万字玉簪并包金镯子,通是些看着阔大其实不值钱地东西,递把王老夫人,笑道:“这个娘拿去赏人罢。”
    王老夫人接过去,连声道:“阿弥陀佛,这样的好东西拿去赏人,不是白糟塌了?媳妇,当初忙着下订,拿了我全套金头面去,重二十六两七钱二分呢,你把那个取来,回松江戴在头上也好看。”
    姚滴珠暗自生气,笑道:“那个原是与我家地定礼,却是我爹爹养女儿一场做个念想,没有带来呢。”说罢怕自家翻脸,转身就走。
    王老夫人甚是不快活,道:“从前要那个八百两地凤戴,真真恼了闹得不可收拾原是她小气,这金头面原是我的,我要来,滴珠怎么也恼了,她只拿这些不值钱地东西来哄我,算个什么?还不如真真呢,嫁来了大半年,就不曾与我们做过半件衣裳。”
    姚滴珠走得并不远,一个字不漏都听见,气得一脚踩到泥洼里,一只上好的绣花鞋污了大半边。回到房里板着脸只是生气。
    一夜无话,第二日早上起来,雇的船驶到桥边码头处,滴珠忙着看礼物打点脚夫。王慕菲换了压箱底的两件新衣,在房里磨蹭,眼错不见溜到放箱子的耳房里取了他那个藏银的小包袱缠在腰里,忙忙的奔到船里坐着,反倒赶在人前。姚滴珠站在码头处目送装着王举人全家的船渐行渐远,冷笑道:“小桃红呀小桃红,先叫你到苏家去打个转,青凤那个毛丫头没得什么本事,若是生出来是个闺女,看苏公子要不要把你讨去!”回来翻出那个食盒,装了几样点心,又叫奶娘取了两个小盒子,一个装上新樱桃,一个装上嫩枇杷。叫清风明月捧着,留奶娘在家看门,自家换了两件新做的颜色衣裳,主仆三个走到梅家侧门,叩门道:“我是隔壁王举人娘子,来还梅小姐食盒。”
    老门公关了狗来开门,因是举人娘子亲至,少不得请她到二门厅上坐,请二门的媳妇子去里头说。
    真真正合姐姐姐夫并相公子小雷坐在一处说话,因那小雷把尿的本事甚好,李青书正嘲他将来怕老婆。惹得小伙儿恼了,翻了脸坐在一边生气,听见姚氏来还盒子,他先跳起来道:“了不得了,我去打发她。”
    莺莺两口子昨夜就得知这位王举人极是凑巧又合真真做了邻居,两个相对看了一眼,李青书正要说话。真真微笑道:“我就忘了那食盒上原有我尚家的记号,见一见她又何妨。”
    小梅忙上前道:“厨院里出去买菜的回来说,举人娘子方才把举人一家送走,举人娘子转眼就上咱家来了。这却是有备而来了。莺莺竖起柳眉道:“这个姚氏想是欺我尚家无人?我去会会她。”
    真真看着姐姐,摇头道:“姐姐,从小儿你总说我性子软弱,件件事都是你替我出头,这一回,让妹子自去罢。”
    小雷嗡声嗡气道:“我是姚氏娘家人,我陪真真姐姐去,姚氏不敢当着我的面撒泼。”
    相公子看他两个都是为着真真,抢着出头,其实这般对真真并无好处,忙拉住小雷道:“兄弟,我晓得你是把真真妹子当亲姐姐爱护的,只是这个事还须真真去见她一见。这是咱们家,要怕也是姚氏怕,怎么你们反怕真真吃亏起来?”
    李青书看着相公子只是笑,相公子微微侧过脸去,只妆看不见,对真真道:“你独自去也使得,只是你家这一家子人都是为你的,不如我们在里间藏着不说话,好不好?”
    真真摇头道:“这是我合她的事,不欲第三人晓得,相大哥,你的心合我姐姐一般,其实不必这样做作的。我却能猜到二三分她所为何来。无妨,只我一个人见她罢。”理了理衣裳出来,走到小偏厅,推开门,道:“举人娘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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