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篝火正旺。
    红彤彤的火光映射在佣兵们毫无倦意的脸上,将那份共同的亢奋映射得分明。笑语喧哗声中,传来递去的酒袋仍在不断减轻着重量,醺醺然的醉意让每个人的心情都如同在腾云驾雾。外围不远处,几只驯养已久的狮头獒在饱食了一顿肉骨后,正卷起长舌各自舔着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偶尔也会抬起碧油油的眼眸,警惕地环顾一番幽暗荒野。
    尽管在很多人的口中,燃烧平原都被形容成了地狱般的存在,但这支两百人左右的佣兵队伍还是依靠着充足补给深入险地数周之久,并最终在捕获奄奄一息的目标后顺利脱出。仅在几里之外竖立的平原界碑,仿佛连着一道隔开生死的奇异屏障,越过了它不但意味着跟严酷可怕的气候彻底告别,连那些凶猛无比的蛮荒妖兽也就此消声匿迹。
    只要越过前方的国境线,再向东面行进百里路程,来自于巴帝最大领主家族的悬赏金,就会切切实实地纳入囊中了。那个色迷心窍的武技教师,也将为过头的欲望付出代价——玩东家的老婆固然很过瘾很有成就感,可直到事发后他才悲哀地发现,两个男人之间要比的其实不该是床上功夫,金钱和势力才是决定一切的前提。
    不过一月的冒险旅程带来的收益,却足以抵得上以往一年。佣兵首领古扎罗不无后怕地吁了口气,转头回望那片曾经象征着梦魇的地域,对自己接受任务时表现出的当机立断很是庆幸。风险越大,回报也就越高。幸好那可怜虫刚刚逃亡了几天就慌不择路一头蹿进了燃烧平原,否则的话,报酬也不会提高到如此丰厚的程度。
    “头儿,说起来还得感谢这头种猪啊!”有着类似想法的人显然不止古扎罗,一个猜拳输了的年轻战士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到扎桩的马群边给绑在那儿半死不活的俘虏喂水,“要不是他习惯了被老二指挥脑袋,偏偏逃到咱们搜捕的那条线上,佣金哪会有这么好赚。”
    众人暴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形貌粗豪的古扎罗却横了那人一眼,“知道走运就行了,以后看你小子练剑时还敢不敢偷懒!做我们这行总不能靠着运气吃饭,手里有真本事才是最重要的。前几天碰上的血荆棘佣兵团,你也看见是什么规模了,幸好那时候我们还没抓到这家伙,不然一定会被黑吃黑玩死。”
    “血荆棘的人确实够多,可要拉出一批来公平对战,绝对不是我们的对手。”那战士叫嚷着抽出长剑,威风凛凛地绞出几道剑花,酒意翻涌之下俨然一副神挡杀神、魔挡杀魔的架势,“别说这次没遇上什么事情,就算真的和他们干起来了,只要我带着一半弟兄冲在前面先砍他妈的几十颗脑袋下来,再加上亚宾大哥主导法术攻击,头儿压阵......嘿嘿,我保证一照面那帮杂碎就会跑得半个不剩。”
    更大的笑骂声瞬时四起,被点到名的魔法师抿了口酒,慢吞吞地道:“你一动手,跑得半个不剩的只会是我们。”
    “胡说!咱们雷狮团的群战配合,在行内可是一等一的强悍。更何况到了刀子见红的时候,讲究的是杀气和胆量,人多顶个屁用!”年轻战士还沉浸于自己的臆想世界里,脸上无数粒酒刺都在慷慨激昂的情绪下发红,仿佛那支成员总数超过四千的佣兵团此刻胆敢出现在眼前,便立即要单枪匹马杀他个七进七出。
    “鲍勃,你小子不去裁决军团当差,简直是他们的损失。”佣兵同伴中有个大着舌头的家伙在讥笑。
    那战士怔了怔,满脸的豪迈表情忽然变成了混杂着畏惧的沮丧,连说话也开始有些吞吞吐吐,“能去当然好......不过,他们哪会看得上我这种人。”
    刚才还热火朝天的场面迅速沉寂了下来,叫鲍勃的这名愣头青四下看了看,对没有同伴再搭腔感到很奇怪。当注意到队长阴沉的脸色时,他那已经昏昏沉沉的头脑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暗自打了哆嗦,干笑道:“我喝多了,去撒尿,去撒尿......”
    瞪着下属跄踉走远的背影,古扎罗微微叹息了一声。尽管潜意识里再也不愿忆起,但年前那次险些令他放弃佣兵生涯的遭遇仍逐渐浮现在了眼前,清晰得就像昨天才刚刚发生。
    战乱中失势流亡的高官贵族,历来就不在少数。这个除了大把金币以外几乎一无所有的特殊群体,有时候也会通过各种方式找到佣兵组织,以求远赴他乡的路途中能有短期庇护。
    严格来说,古扎罗亲手建立的雷狮团自从经历过几场利益引发的同行火并,规模上只能算是支三流佣兵队了。被迫降低的佣金价位,也就成了部分中介人仍然肯联系雷狮的唯一原因。古扎罗还记得那名逃出斯坦穆境内的官员在见到自己和全体部下时,立即摆出受骗的姿态口口声声要求换人,说是更大十倍的佣兵组织,才是他勉强可以接受的保护者。
    加上贴身侍从还不过二十人的雇主家庭,却要一千个佣兵随行护卫,这简直就是钱太多了烧出来的毛病,古扎罗当然不会理睬对方的叫嚣。实际上抽完头的中介人也早就打过招呼,这种主顾多数会在到达终点后从此隐姓埋名,一次性生意不坏行规就成,至于其他方面可没必要伺候得面面俱到。
    去大陆东方的沿海小国肯撒,路途可以说是极其漫长的。被迫妥协的前斯坦穆官员和佣兵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次隐秘的远行只开始了半天,就被一小队追来的黑甲骑士拦截在了荒郊野外,简单之至地胎死腹中。
    古扎罗这才知道,雇主正是解围不久的条顿行省财政司长,由于担心巴帝人迟早会再打回来,索性横心卷了公款带着一家老小想要投奔肯撒国的远亲。数十名骑士则隶属名动天下的裁决军团,此番追捕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既然事情已经牵扯到大陆上最强横的新兴势力,雷狮团似乎也没有更多转折的余地。令古扎罗难堪的是,裁决军士不仅从头到尾连正眼都没瞧过佣兵们一下,在将财政司长等人乘坐的马车包夹转向之后,有个少尉还冷冰冰地开口,向他要回那份先行支付的佣金。
    “这人用出去的每一块铜板,都是平民交纳的赋税,和他自己所得无干。更何况按照你们的规矩,没有完成的委托,应该无条件退费。”
    当时四省联盟与巴帝王国交战犹酣,少尉的轻甲上凝固着大片干涸的血渍,握缰的左手只剩下了拇指还完好。劈进面门的几条刀伤彻底毁了他甚为英俊的脸庞和一只眼睛,剩下的那只则在绷带缝隙中漠然扫视着雷狮所有人,“对了,其实你们还有一个选择,把钱继续放在兜里,拿命出来。”
    九成以上的雷狮团佣兵事后赌咒发誓,那名少尉说话的时候,离他最近的同袍也已经策马到了百丈开外。看起来就像没有人在意他是否会遇上危险,或者说,没有人觉得他会遇上危险。
    古扎罗很快就分文不少地交出了定金,还赔上了满脸谦卑的笑容。尽管对方的人数少得可怜,被押解回转的雇主又等同于一笔值得冒险的天文数字,但直到最终他还是全无动作。
    男人丧失了勇气,就等于丧失了一切。
    无论腰间的刀再快再利,身边下属的协同作战能力默契到了什么程度,气势上被彻底压倒、吞噬的古扎罗都已丧失了斗志。同样在刀口上讨生活,但那少尉身上的杀气又何止强过了他百倍?难以言喻的精神压力几乎是逼迫着佣兵团长相信,哪怕再有半点最微小最无意的举动,自己的脑袋就会在第一时间被那只残缺左手捏成烂泥。
    论实力,古扎罗算得上雷狮团中首屈一指的强者。连他都感到了惊恐,害怕,在猛兽般的敌人面前萌生了退意,其他佣兵的反应更是显得有些失控。什么荣誉金钱都在这迎面迫来的危机感之下化作了一团空想,一堆废话,怎样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才是最现实的问题。
    这场遭遇给雷狮佣兵团带来的打击几近致命,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也没有哪个中介人或大主顾愿意与他们合作。心灰意冷的古扎罗甚至一度萌生过退隐的念头,但必须维持的生计却让他和整支队伍不得不继续起冒险之旅,靠着些勉强能混个温饱的活计支撑到今天。
    看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古扎罗出神良久,随手又丢了几根干柴进去。对于那些裁决士兵,他已经不觉得还有多少怨恨,只希望此次主动找来的任务会是个良好转机。
    释放完膀胱压力的鲍勃站在了丈余开外的空地上,傻乎乎地杵在那里,像有话要说却又不敢。古扎罗没好气地瞪着他,招了招手,“小子,你裤裆湿了坐不下来?”
    “头儿,那边好像有个人......”鲍勃迟疑着开口,目光笔直投向雷狮团长身后的夜幕中去。
    “放你娘的屁,这种鬼地方除了我们恐怕就只有幽灵会来游荡。”古扎罗不屑地啐了口唾沫,但还是转过头去,想看看连几头大獒都没察觉到的“来人”究竟是块风化的岩石,还是簇荒原中常见的矮灌木。
    透着讥嘲的笑容很快在他脸上僵住了,一阵金铁交击的脆声随即响起,数十名同样望向这边的佣兵纷纷拔出兵刃,四下涌上。借着火光的照耀,确实有个娇小的身影从黑暗中缓缓现出,径直向宿营地走了过来。
    她的装束很普通,容颜清雅,身上并没有携有冒险者最常见的背囊和武器。在这片渺无人烟的苍凉之地,除了凶险以外就再也找不到别的,但她却像是行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连那双做工质朴的短靴上都找不到半点尘灰的痕迹。
    “走累了,想歇歇脚。”女子迎着众人饱含戒备的目光,恬静地笑了笑,淡金色的蛾眉微微扬起,“我保证,不会打扰太久的。”
    “你为什么不去找别的地方?再呆在这里,会死。”一个低沉的声音冷冷答道。
    这一次连剩下的那些佣兵也全都动容站起,武者刀剑出鞘,法师们的口中相继传出咒语吟唱,各系元素的光芒迅疾从每双抬起的手掌上涌现,空气中的火药味骤然浓烈得刺鼻。
    “是谁?谁在说话?”雷狮团长转头凝视着另一侧,厉声大吼。几只牛犊大小的狮头獒正夹着尾巴退回到人丛当中,喉咙里古怪的呜咽透着前所未有的凄厉,仿佛那片夜色深处盘踞着无数恶鬼狞魔,顷刻之后便会冲出来把所有生命血淋淋地咀嚼下肚。
    “没想到连德古拉穆尔族的勇士,也学会了低调行事。如果你想要给我个惊喜的话,祝贺你,目的已经达到了。”还能保持镇静的反而是那女子,剑拔弩张的局面没能让她的笑靥淡化过半分。
    “勇士?我不喜欢从你们嘴里听到这种称呼。如果豪在,他一定会觉得耻辱,也一定会把你的头拧下来。”随着闷雷似隆隆滚滚的笑声,篝火旁边忽然就多出了一人。
    相隔最近的鲍勃只是隐约感觉到四周浓烈的黑暗蠕动了少许,衍生了少许,这短小精悍的汉子便如同鬼魅一样凭空出现在眼前——比寻常矮人最多超出一头的个子,在人类中怎么说也算是袖珍型的了,可他却偏偏生着双凶芒横溢的豹眼,夸张地赤膊系着袭大红披风,居然也就切切实实的威风凛凛霸气十足!
    “真可惜豪将军不在,那你是不是要代替他,把我的头拧下来呢?”女子笑得很柔和,像在邀请别人共进午茶般优雅地做了个手势,“等那孩子到了,场面上未免会难看。不如现在抓紧时间,我们之间还是作个了结吧。”
    “当然可以,这也是我要说的。”那汉子旁若无人地从众多佣兵之间走过,站到了她面前,眼眶中的暗金瞳孔已竖成了两根炽热尖针,“有一点得提醒你,尊贵的智天使。最好现在就祈祷,赫马森的继承者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豪虽然被你们伤了,但剩下的十二龙将,就算是死也会把光明老巢搅个天翻地覆。”
    “无谓的执着,不是吗?”艾哲尔淡淡地道。
    “男人之间的情感,又岂是你们这种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家伙能懂的。”汉子狂笑,目光中尽是傲色,“既然迟早都得战,那就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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