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三十七年。
    春草滋长,万物生机,虞京城的春天,热闹繁华。
    十里红妆铺满城,鼓乐齐鸣响云霄。
    今天三月三,是李家长房的嫡长女李恬心出嫁的好日子,是在向天下人宣告这迅速壮大门庭成大虞首贵的李家的雄浑财力与地位。
    迎娶这如今虞京城里李家第一贵女李恬心的,正是新晋状元郎程舒林。
    程舒林相貌俊美,脾性儒雅,更是大虞国历史悠久的书香世家南程北谢中的南程长房嫡长子,将来前途不可估量。
    男女老少都睁大了眼睛看这一场热闹,不愿错过任何细节,那三百六十六抬满满当当的嫁妆,看得人眼花缭乱,最前头的六十六抬珍稀古玩,名贵书画,据说,是皇后娘娘亲自添妆。
    两家联姻,百年只见这一回,整个京都贵族之中四方皆惊,暗流涌动。
    搁三十多年前,百年书香世家的程家又怎么会看的上李家这样一夜而贵的亲家,可如今,却是不顾两家嫌隙结亲,怎不叫人震惊?
    说起这李家与程家,就不得不提到两个人,明昉皇后与程妃娘娘。
    李家,是当今世上最尊贵的女子,明昉皇后的娘家,正是因为出了那么一位端庄贤淑,受尽皇帝宠爱,儿子自幼被立太子,女儿未出生便有封号的皇后,李家如今才有这般尊贵地位。
    而程妃娘娘,是出自程氏嫡长一支的二房的五娘子,当年明艳如珠,被誉为京都第一美人,却生性骄傲,进宫后不改跋扈骄奢性格,数次陷害明昉皇后,不到半年,便被贬入冷宫,苦熬三十多年。
    所以,虞京城闺阁女子将明昉皇后当做一生奋斗目标,而程妃娘娘则是引以为戒的教训。
    坤宁宫。
    大红喜字贴在了正殿门上,将这高贵的宫殿都变得热闹喜庆起来,里面的宫女穿的都是新衣裳,来回奔走着互相看着李家送来的喜庆小玩意,脸上也是喜悦不已的神情。
    李明昉坐在正殿上方的那张凤椅上,她穿着绛红色绣凤纹牡丹的宫袍,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保养得当的脸看不出年纪,白皙有光泽,只觉得风韵犹存,气度雍容,是年轻娘子所没有的好看。
    此刻,她笑意盈盈地看着跪坐在下方的李家族长,一如从前的端庄得体,看不出半丝的不适,“心儿是本宫的侄孙女,本宫最是喜欢心儿,那些添妆,算不了什么,只要心儿过得好,那便什么都好。”
    “是,微臣谢过皇后娘娘。”
    李族长感恩涕零,又是一通跪拜谢礼之后,才是低着头退下。
    李明昉端庄地被身旁的贴身宫女扶着进了后殿休息,一到了飞凤金龙屏风后面,她的眉眼间便染上了疲惫,慵懒随意地让宫女伺候着,躺在了美人榻上。
    感受着外面宫殿里宫女太监们的热闹,她能想象得出虞京城里李恬心出嫁时十里红妆的风光。
    但她觉得,真没意思,十里红妆又怎么样,到老不过一具枯骨,什么都带不走。
    “咳咳~~”李明昉半眯着眼睛,咳了几声,顿时觉得头也疼脚也乏,浑身无力。
    她老了,老的快不能给李家谋权牟利了,不过,也快是解脱了,想着,李明昉的唇角勾了一点点笑,那笑轻的风一吹便会散了。
    “皇后娘娘,是不是又头疼了?绿柳给您捏一捏肩。”绿柳圆圆的小脸颇为担心地看着李明昉疲惫虚弱的脸,一边动手给她捏肩。
    “嗯。”李明昉闭着眼睛,声音很轻地应了一声,很没精神。
    绿柳想努力让皇后娘娘心情愉悦一些,便笑着开口说道,“一会儿等景王殿下和端睿小公主从婚礼上回来,定会与皇后娘娘说说婚礼上的热闹,那一定很有趣。”
    想起自己的小孙子小孙女,李明昉的唇角便勾起一抹笑来,温柔娴静。
    “听说今天冷宫那边的程妃娘娘大闹了一场,最后闹得皇上都派人过去了一趟,程妃娘娘当即就求着皇上的人要皇上解除两家婚约,并且以死做胁,可是皇上根本不搭理她,程妃娘娘就要出宫回程家,结果,不仅皇上的人不答应,程家都派人防着程妃娘娘出宫坏事。”绿柳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带着些嘲意说道。
    听到绿柳提起程妃,李明昉的眼皮才动了一下,脑子里想起那个初进宫时明艳不可方物的程相思。
    想到她为皇帝的付出,真真是应了她那名字,一生相思,是一个很傻的女子。
    “真傻。”李明昉喟叹了一声,若是她有程相思的家世,那她绝不进宫遭罪,在外面逍遥一生,找个如意郎君相守一辈子岂不是惬意万分?
    绿柳听了,笑意大了一些,性子跳脱的她在李明昉面前口无遮拦,“可不是嘛,谁不知道皇上最是宠爱皇后娘娘了,当初太子殿下还没生下来皇上就封了太子殿下为太子殿下了,连带着也最疼爱皇后娘娘最疼爱的李大娘子,李大娘子想嫁给程状元郎,哪有程妃娘娘阻止的份儿啊!”
    李明昉听到后,又笑了一下。
    是啊,皇帝宠她,天下尽知,若是她脸上露出一丝的哀愁,人家便以为她故作矫情了,所以,她忍着忍着,一眨眼,三十多年便过去了。
    很快,她就要带着这个秘密入土为安了。
    她这一生,福祸两依。
    可只要想想,李明昉就觉得有点憋屈,跟着胸也有点闷,她掀开眼皮子,感觉前面烧着檀香的香炉变得模糊起来,层层叠叠氲氤着的烟,似乎要将她带走。
    她长吁出一口气来,像是卸下了大任,很是放松,带走,就带走罢。
    “娘娘,皇后娘娘?”绿柳说着说着,低头一看,看到李明昉脸色有些青白,安安静静的,看起来好像没了气息一样,她一紧张,碰都不敢碰她,直接跳了起来,转身喊人。
    很快,太医院所有的太医匆匆赶来,皇帝和太子更是在收到消息后的第一瞬匆匆赶来。
    整个坤宁宫陷入无尽的阴霾之中,贴在门上窗上的喜字似乎是在嘲笑着什么一样。
    没多久,皇宫中乃至虞京城都听到丧钟的声音。
    正是程舒林挑起李恬心的红盖头之时,皇宫里急急来人,报了丧。
    “皇后娘娘殡天啦!”
    顿时,李家震惊,程家兴奋。
    丧钟的响声亦是传到了皇宫最偏僻的西南角的冷宫之中。
    躺在破败棉絮上面,浑身发臭,头发杂乱,面目已是扭曲的老妇怔了两秒后,哈哈大笑起来,“李明昉啊李明昉,我终于等到你的死期了!你比我先死,比我先死啊,我赢了,赢了,哈哈哈哈哈!”
    她在冷宫发黑的床上笑得来回打滚,忽然一个气没喘过来,腿脚一抽搐,一下没了气息。
    冷宫宫女进去放饭,看到那妇人蜷缩着身体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没害怕,像是习惯了这种场面,上前了一下,推了一把那妇人。
    毫无声息,脸色发青,死了。
    当晚,皇宫再次传出程妃娘娘去世的消息,只不过,程妃之死毫无波澜,在明昉皇后的光辉下,她不过是一颗不起眼的石头,抛入湖中都不会有半点起伏涟漪。
    今天办喜事的李家和程家转眼就成了办丧事,满城的十里红妆瞬间因为明昉皇后殡天的原因变成白雪哀布。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不过谁愁谁欢喜不关李明昉什么事了,她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
    闭眼前,她唯一想的,就是总算最后一眼见到的不是皇帝那张蒙骗了世人的对她假情假意的面孔。
    ——
    程家庭院,人来人往,所有人都出动了,两个强壮的粗使丫鬟扶着从荷花池里捞出来的明艳少女,急急往闺阁走,身后还跟着一个容貌俊逸,气质随性温和,此刻面色却很焦急的白衣郎君。
    同时,从东院急急走过来的崔氏脸色微变,可妆容依旧完美,红唇依然动人,连头发上的金簪玉钗都不见晃动,她的眼里沉然冷静,“通知老爷了么?”
    “夫人,已经派老陶去请老爷回来了。”
    “大郎和二郎呢,怎的没看见他们?”
    “大郎君急忙去请方老太医了,二郎君跟着去了娘子那里,现在等在屏风外面。”
    “随侍的那些丫鬟婆子呢?”
    “已经一个个拎过去询问和惩罚了。”
    “嗯,都稳住,这件事不要外传,不能传出这一处程氏家宅。”
    崔氏点点头,话语间,人已经到了南院的相思阁。
    “阿娘。”程之瓒对崔氏行了一礼,俊雅的脸上满是担忧,“妹妹在这个天气落水,看来是要错过了选秀了,等她病好了以后,定是要难受不堪。”
    崔氏眸子沉了沉,“离选秀还有半个月,来得及,囡囡想入宫,那便一定能入。”
    程之瓒眉头紧锁着,看了一眼屏风后面隐隐约约的人影,只叹了口气。
    谁让他家小妹自从看了一眼皇帝后便是对其茶饭不思日夜都想进宫争宠,然后还有阿娘排除万难的支持呢?
    没一会儿,程东霖寒着一张俊脸,驮着方老太医过来了,到了相思阁屏风前,才是放下方老太医。
    方老太医落地后,才是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程东霖,“程大郎君,我还没那么老,能走路。”
    在他那坚实如石头的背上,他这老身子骨快被折磨断了!
    程东霖却依然寒着一张脸,催着方老太医,“方太医,先给我妹妹看病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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