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一摆手放行了,但从听到程秀棋的名字开始,紧皱的眉头却再未放松过。

    “士丁。”半晌过后,秦王唤了一声。

    士丁上前俯首听令。

    “你带人暗地里查访百凤县这两天进城来的外乡人,全部暗中抓起来,一个也不要放过。”秦王沉声道。

    “那年大人——”士丁迟疑地问道。

    秦王闭了闭眼:“他会没事的。程秀棋带走他,必然对本王有所要求。本王——等着他。”

    “是。”士丁领命退下。秦王仰头望着漫天纷飞的大雪,半晌才长叹一声,缓步离开了。

    年修齐被点了睡穴昏睡过去,却并不重,因此没多久便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身处一间民居内,屋里空无一人,只有桌上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年修齐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昏迷之前的遭遇轰然而至,脑子里瞬间清明起来。他一个机灵爬了起来,却险些摔下床去。手臂不得自由,腿脚也不得自由,无法控制平衡的身体斜歪在床边,折腾了半天也没坐起身来。

    一双脚走到他的面前,视野当中只能看到那风尘仆仆的衣衫和靴子。来人动作堪称温柔地将他扶了起来,年修齐坐正身体,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程秀棋那张美丽无双的脸。

    他生气地扭着肩膀甩开程秀棋的手,怒斥道:“程秀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秀棋在床边坐下,低垂着头沉默了片刻,才幽幽叹道:“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他对你倒是真用心。”

    “你到底在说什么?!”年修齐不解地道。

    程秀棋看向他:“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秦王造成的,秦王才是所有祸事的罪魁祸首——”

    “你少在我面前挑拨离间!”年修齐愤怒地哼了一声,“少在我面前说秦王的坏话,我才不相信你!谁说的我都不相信!”

    程秀棋一怔,笑着摇了摇头:“真不知道元颢是修了什么好福气,能得你这样一个宝贝。”

    “有人相信他就是好福气了?我也相信你啊,可是你都做了什么?!”年修齐怒道,“我告诉你,你如果没有一个足够好的理由,我以后都不会再理你了!”

    “我当然有我的苦衷。”程秀棋叹了一声,站起身来,“只要元颢照我说的话去做,我不会伤害你的。”

    年修齐一怔,他只觉得程秀棋这语气平淡的话语里却似裹胁着刺骨的寒冷,冰得他心里一颤,一瞬间连刚才的生气都忘记了。

    “他照你说的话去做,你便不伤害我?”年修齐张了张唇,声音有些苦涩,“他如果没有听你的话呢?秀棋,你——你想怎么对我?!”

    程秀棋形状好看的薄唇微微一笑,一双美丽的眼睛却暗沉得如同千年的寒潭:“怎么对你?这一切自然要看元颢的作为。如果我都不相信自己能做得出来,又怎么能吓得住英明神武的秦王殿下呢?!”他说着,指尖轻轻触了触年修齐的脸庞。

    年修齐被那冰冷的触感惊得一颤,程秀棋已经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张熟悉至极的美丽脸孔上却再无一丝温暖的神情。

    年修齐抬头看着他,愤怒已经离他远去——他的愤怒向来是有温度的,面对这样冰冷的程秀棋,让他如何愤怒?心中像被什么挖去了一块,空落落地,被寒冷贯穿。

    ☆、第 129 章

    程秀棋离开了房间,年修齐独自一人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怔怔地望着前方。

    不知何时视野中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年修齐眨了眨眼,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他再也忍不住,把脸埋进膝盖中,泪水轰然肆虐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紫维和从前不一样了,秀棋也和从前不一样了,甚至秦王也变得有些陌生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大家都变了。还是,其实所有人都没有变,只有他从来没有看清楚过?

    程秀棋一直没再回来过,只是每过一段时间便有人把饭送进来。身上的绳子已经解开了,年修齐试着跑过,外面的几个护卫却防得滴水不漏。他不再白费力气,勉强自己把每一餐饭吃下去,然后便是痴痴地等着,却又说不上来自己在等些什么。

    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年修齐抱臂坐在椅子里,听到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他以为又是送饭的护卫,连头也没抬一下。来人却径直走到他的面前,视野中出现的一双白靴显然不是那些衣着朴素的护卫。

    “修齐,你该庆幸,秦王果然是真正在乎你的。”程秀棋的声音响在耳边。

    年修齐慢慢抬头看他,程秀棋的脸上是带着笑的,仿佛那天那个说出冷酷无情的话语的人不是他。

    “秦王殿下真心对我,我早就知道,也从来没有怀疑过,现在有什么好庆幸的。”年修齐张开有些干涩的唇。以前他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必然是欢喜的,甜密的,自豪的,却不知为何,此时说起来,心里空了的那一处,仍旧有冷风呼呼吹过,丝丝缕缕的寒意从心底泛起。

    程秀棋看着他无精打彩的模样,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也不再说什么,猛地转过身去,招来两名护卫道:“把他带到马车里去、”

    年修齐不用他们动手,自己乖乖地起身走了出去,院子外面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程秀棋先跨上去,又向他伸出手来。

    年修齐看了他一眼,却没有理会,自己扶着马车边缘爬了上去。

    程秀棋抿了抿唇,收回手去。待年修齐进了马车,程秀棋一声令下,车夫便轻喝马匹一声,驾车出发了。

    百凤县的街道年修齐熟悉得很,他挑开帘子朝外看,程秀棋也不阻止他。只见马车转到大路上,径直朝着城外去了。

    顺着城外的官道一路疾驰,车外的景象也仍旧是熟悉的,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居然停在了步合驿的外面。

    年修齐跟在程秀棋的身后下了马车,抬头望着面前这座熟悉的驿站,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千。

    他来上任的时候,一切都从这步合驿开始。到如今,难道要在这步合驿里,再将一切终结么?

    不待他再多想,程秀棋已经拉起他的手,将他带进驿站里。

    步合驿曾经被索海改建成私人行馆,富丽堂皇,年修齐想着这劳民伤财好不容易才建起来的,拆掉也是浪费,因此一直留着,驿站还是当日模样。

    一踏进那高大的院门,转过照壁,年修齐便看到了在院子当中负手而立的秦王。

    秦王一身玄衣立在雪中,身形挺拔,在这满院的白雪映衬下,更显得威势逼人。

    程秀棋将年修齐推到几个护卫的包围圈中,自己走上前去,昂首看着秦王。

    “秦王殿下今日依约来此,想必是想清楚了。”

    秦王的视线从年修齐身上扫过,见年修齐只是有些虚弱,还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并没受到其他伤害,也终于暗暗放了心。

    对于程秀棋,他本来并未放在心上。萧国内乱,与他这个云水国的皇子并无关系,他怎么可能为了萧国皇室的纷争去为难和他关系不同寻常的年修齐?他拿年修齐来威胁自己,未免显得可笑了些。

    但是,如果王府侍卫所查明的那些事情属实的话,他不但会伤害年修齐,他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这个人,将远比他想象当中的更可怕。

    秦王将视线从年修齐身上移开,望向这个可以说熟悉至极,也可以说十分陌生,几乎从未真正认识过的美丽过人的男人。程秀棋同样目光冰冷地望着他,等着他开口。

    秦王笑了笑,道:“秀棋夺走了本王最心爱的小东西,来威胁本王,本王岂敢不言听计从。”

    程秀棋冷冷一笑,道:“你知道就好。我实在是没有想到,闻名天下的秦王殿下,居然会为了皇位与鬼方族人勾结,放任京城内乱,以图坐收渔翁之利。你这出卖萧国的叛徒,真的还有资格登上那个皇位,君临天下吗?”

    “什么?”一直低着头无精打彩的年修齐耳中听到这番言论,那巨大的震惊不啻于当头一棒,他不敢置信地看向秦王,失声叫道:“不可能的……秦王殿下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秀棋,你不要胡说八道污蔑秦王殿下!殿下,你说句话啊!”

    秦王却没有看向他,甚至连微笑的神情也未有一丝改变。程秀棋冷笑一声继续道:“秦王殿下最不希望知道这件事的就是修齐了吧?也对,修齐一届书生,从小饱读圣贤之书,向来坚守的是忠君爱国,报效朝廷。他若知道他最敬爱的枕边人却是萧国最大的叛徒,你猜他还会不会对你死心踏地,秦王殿下?”

    年修齐望着神色泰然的秦王,对于程秀棋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否认。心里有着隐隐的预感开始发芽,壮大,就算他再不愿意相信,心底的那个声音却越发地清晰起来。

    程秀棋说的都是真的——秦王是萧国的叛徒,他最敬爱的秦王居然也是一个勾结外敌的叛徒!

    当年舌战同窗的慷慨激昂还历历在目,如今想来却全盘如同一个笑话。争夺皇位,年修齐不是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卑劣手段,他当然可以理解。但是,无论斗得多么你死我活,绝对不可以危害到自己的国家,这是他心中的底线。可是最让他敬重的秦王殿下,却偏偏做下了这样不可饶恕的事。

    同样是争权夺位,勾结外敌,秦王和那李良轩,又有什么不同?!

    一直以来在心中发酵的那些隐秘的不安在这一刻全然破土而出。他终于明白了,自从来了百凤县之后,秦王时而有些令他感到困惑的行为,到底根由出在哪里。原来他不是避世,不是远离权利斗争的中心,而是偏居于这小小的县城当中操控着一个更大的阴谋。

    当初他说要随他同来百凤县,说要与他一起避开京城那些风云诡谲的朝堂斗争,那些话当中,到底有几分是真?还是其实,连对他的爱也不过是秦王伪装自己的一个手段?

    年修齐失望与悲伤的视线织成一张密实的网,紧紧粘连在秦王的身上。秦王却没有再看他哪怕一眼。

    他只是笑看着程秀棋,道:“秀棋如此聪慧,本王当初真是小看了秀棋了。”

    “不是我聪慧,而是秦王殿下你太急功近利。”程秀棋冷哼一声,“你与鬼方六王子串通一气,一起给吕东洪设下陷阱,现在拖得他大军动弹不得。若非如此,谁又能将叛徒二字与位高权重的秦王殿下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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