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日傍晚,经过三天的围追堵截,毕再遇亲自指挥,付出五千余士卒伤亡的代价,终于把虎豹骑围死了。他们和金国泗州驻军配合想夺渡口,被宋国盱眙守军所阻,见毕再遇率大军来援,躲到了城南十里的都梁山上,据山死守。五万围山,毕再遇手头还有十一万五的兵力,两万五驻守盱眙,八万人回防楚州,事实上只有三万人会去山阳,五万会埋伏起来,准备打援,另外还有一万水军,哼哼,这次抛出虎豹骑和楚州两个诱饵,不管金军咬哪个,都要叫他有来无回。

    那山上原本的山贼也不知跑哪去了,山路险峻之处设置的擂木滚石全没用上,留给虎豹骑拿来对付宋军了,偏偏还在山寨里储存了大量粮草、药物和箭矢。毕再遇很怀疑,金国早早就广派奸细入宋境占山为王,祸害四方,这就是其中一支。

    从山上望来,山下密密麻麻的全是宋军营帐,将整座山围得水泄不通。杨妙真俏脸上血色褪尽,恐惧地贴着楚天舒问道:“会有援军来的吧?”

    楚天舒摇摇头,“不会。北岸只有泗州驻军,三千人,他们已经尽力了。”

    杨妙真愣愣地道:“你说今天娶我。”

    “是啊。”楚天舒握住她的手,笑道:“你看,宋军很快就会进攻了,咱们就在这两军阵前拜天地,长风当歌,金鼓为乐,并肩作战,血染征袍,杨宗保穆桂英算什么,以后说书戏文里都只会有你我的传奇。”

    杨妙真倏地甩开他道:“你一个人传奇去,我不想死!”

    楚天舒皱着眉头,赶上抓住她,在她耳边低语,“别闹,我们不会有事的,大不了投降嘛。你可别说出去,让那些傻瓜去拼死作战,一定要拖到弹尽粮绝、死伤惨重时才能投降。不战即降,去了宋国也会被看不起的,永远不得重用。”

    “哦,你早说嘛。”杨妙真捏起粉拳,轻轻捶了他一下,又想起道:“不好,我们都投降宋国,那我哥呢,他怎么办?”

    楚天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柔声道:“傻丫头,你哥现在就在宋国啊,我们都去宋国,有杨家将后人的身份,我们在宋国会比在金国混得更好。好了,快来跟我拜天地,然后努力杀敌,证明自己是个勇将,最后投降是不得已。杨业本来是北汉将领,后来投降宋国,他就是这么干的,世人皆赞其忠,我们要学他。”

    “嗯,我听你的。”杨妙真还是个大姑娘,听到要拜天地就娇羞地低下头,没有看到,这个甜言蜜语哄得她心花怒放的年轻将领,眼底深深的失望。

    没有高堂红烛,没有凤冠霞帔,自己这就嫁人了?杨妙真心中有一点小小的遗憾,想到楚天舒描述的美好未来,又振作起精神。嗯,等到了宋国,找到大哥,再让天舒给我补个婚礼,要大哥主婚,大哥会祝福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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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再遇离开后的楚州州府山阳。

    淮水从盱眙至其入海口,大体是向东北方向流。淮水北岸,正对盱眙的是泗州,泗州城东有汴水注入淮水。淮水南岸,盱眙下游二十里是龟山镇,龟山镇下游八十里是淮阴,两城之间有洪泽湖,湖水北面经人工开挖的沙河与淮水相通,西北面和淮水之间有条龟山运河。淮阴下游三十余里就是山阳。淮水在山阳处有个转弯,由东北流向转为东南流向,并在山阳城东和大运河连通。二十三年前(公元1194年,金国明昌五年),黄河夺淮入海,在淮阴东北约十里处注入淮水,从此处起的淮水,加入了黄河的水流,水面宽阔,浊浪滚滚。十八日夜,金军二千人马偷偷渡河,增援虎豹骑,之后毕将军便调了一只水军前来巡弋,阻挡金国增援或撤军。

    这只水军的主将就是吴衡,倒霉的吴衡。从前盱眙水军的主将,为救同僚,被明耀算计,麾下战船尽毁,士卒只余三成,要不是殿帅郭倪牺牲自己,一人承担了兵败之责,而后来毕再遇功勋卓著,一再升迁,念着当时并肩犯难的情分,也屡次为他说情,他不可能得到补充兵力,再上战场。这一次,毕将军让他封锁河面,在金军渡河去偷袭山阳时半渡而击,是白送个功劳给他,他一定要抓住,一雪前耻。

    坐在旗舰的甲板上,吴衡悠闲地品着今年新采的龙井茶,看着麾下战舰来回巡弋,耀武扬威。唉,楚州的兵力可都去围歼虎豹骑了,现在是空城,机会难得,你们可一定要强行渡河啊。

    “大人,城里点狼烟了!”一直了望山阳城的哨兵叫了起来。

    吴衡回头一望,东南方山阳城那冒起了漆黑笔直的烟,再望望北岸,金军船只蠢蠢欲动。吴衡沉着地下令:“点狼烟。集结兵力。”

    等了片刻,陈世雄派了亲兵来求援,“小人见过吴将军。吴将军,虎豹骑在营地下面挖了藏兵洞,埋伏了两千人,夺了西城门,还放出焰火,召唤援军,城里也到处有奸细放火造谣。陈统制请吴将军速去援助。”

    吴衡摇摇头,“我相信毕大人能围死虎豹骑,因此现在淮东是不会再有金兵的了,那两千人是孤军,在虚张声势。这样吧,我这里五千人,调四千人去。留一千人,也可以阻止北岸的金兵渡河了。”

    果然,宋国水军的兵力一抽调走,金国船只就勇往直前地开来了,从黄河口开出的大船,顺着水流,如过江之鲫,蜂拥向山阳驶去,最大的一艘,也是出奇长的一艘楼船上,挂着帅旗。吴衡激动地站起:这么多船,还不得有一万骑兵或者三万步兵?只怕还是那个都元帅完颜宗浩亲自领队。金军主攻方向真是两淮?这回赚翻了。

    宋军兵力不足,没有阻拦,反倒是从金军船队两边驶过,钻到了他们背后。金军急着去打山阳,一往无前。吴衡很理解,晚了,那两千伏兵被吃掉,城门可就又会关起来了。

    金军船只都吃水很深,大概是装满了人。他们没有能够去成山阳城,因为,宋国在沙河里埋伏了一只水军,刚刚抽调走的人也驾船返回来了,宋国水军不是一千,而是一万!

    金军不再下人,已上岸的部分人就地结阵,船只则仗着大型沉重,宋军轻快的小船无法阻拦,强行驶入运河,水流平静的运河。岸上那大概五千金兵,留给陈世雄好了,吴衡要指挥水军追击大头,那挂了帅旗、长得不成比例、让人笑掉大牙的楼船。运河口本有防御措施,三根粗粗的拦江铁索,拉起后应该能阻拦金军片刻,但金军、宋军都驶入后,铁索才被拉起来。吴衡知道,定是金国奸细杀了驻守的宋兵。楚州还属宋国,运河是拿来运输辎重的,河口只驻守了两什人,是很容易被偷袭。至于金军为什么还会拉起铁索,吴衡虽觉奇怪,但他对麾下水军的战力有信心,运河这里也不可能有埋伏,金军应该就是在玩虚则实之,想吓走他。上次总还打了一战,这次他若是上当,不战而退,别人只会说他败了一次就吓破胆了,那可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于是,宋军继续追击。

    金帅的楼船落到了最后,转向侧过,似乎是金帅要亲自断后阻敌。宋军开始都很高兴,能不跟几万金兵死战,就对付金帅那一点亲兵,应该能生擒金帅吧,这份功劳可就大了。

    但那楼船在他们追到前就在沉没,吴衡脸色瞬间铁青。运河始修于隋炀帝,用于漕运,河面宽阔,足容五、六艘大型货船并行,加长的楼船侧过来也无法完全挡住河面,但,沉船挡在中间,到两岸的间隙小,对方很容易以投石床弩将通道封锁,金军跑出了那么远,在我们投石车的攻击范围之外,要派小船穿过间隙、接近金军船只、再肉搏登船,这伤亡可就大了。

    吴衡还在考虑派哪个手下做很可能成仁的突击队之时,金军就扔点上火的火油(石油)坛子过来了。船只主体是木制,木浸水易腐,为了延长船只的使用期,木料都是要浸油的,所以,别看船浮在水上,它也是怕火攻的。

    双方船只都在移动,金军砸得并不准,但那些坛子都开了个小口,落进水里,火油还是会流出来,在水面燃烧。运河水流平缓,这夏季,都是东南风,风力将火油慢慢推向北,推向宋军。宋军船只陷于火海,而火油燃烧冒出的黑烟更是熏人,口鼻用湿布捂上都觉得呛。宋军也备有火油,也想反击,只是投石距离远逊金军,大部分船只被沉船挡着,砸不到金军,火油坛落到水里,再被风一吹,是害了自己;有几艘船走运地冲过封锁,冲近了,砸到了,却没什么效果,因为金军早有准备,所有船只上上下下都抹了厚厚的湿泥,火烧不起来,效果还不如扔石头。

    这仗已经没法打了,吴衡明白,他又上当了,这次再无翻身之日。

    金军用计,皆是绝户。开始火攻时,他们就下了长枪兵、弓箭兵去岸上,迅速占据宋军所在河段的两岸,射杀想泅水逃生的宋兵。陈世雄不忍见同僚受屠戮,领半数兵力出城援救水军,被最早下船的五千金军赶来截断后路。金军船只上又陆续下来八千人,将陈部围住。

    两个时辰后,宋国淮东水军几乎尽数烧死淹死,山阳守军残部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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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临安了。

    临安,临时安顿之所,听这名字就知道了,南宋君臣内心还是很想夺回原本的都城汴梁的,只是,人有生趣即无死志,美景美食美酒美色当前,最后只剩得诗酒风流。在最思恢复的孝宗朝,林升写下流传千古的“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现在西湖畔生意最兴隆的酒楼,就叫“楼外楼”,汇集天下名菜,而且花样翻新,每隔十天半月都会推出新的菜品,引领京师的口味潮流。我去城里最好的客栈之一锦华居开了房,放下行李坐骑,就拉郭靖去楼外楼用餐,再沿湖散步消食。

    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画楫轻舫,旁舞如织,歌妓舞鬟,严妆自炫,小泊断桥,千舫骈聚,歌管喧奏,粉黛罗列,最为繁盛。这地方真合适养老。

    没逛多久,郭靖就觉不是滋味,道:“这是大宋京师之地,这些读书做官的人怎么整日价只是喝酒赏花?”

    我笑笑道:“这才是太平景象。将士血战沙场,就是为了让国人能锦衣华服、悠闲游乐啊。难道你想看哭声震天、哀鸿遍野?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我们去岳王祠。”

    祠里就一个老人呆呆立着,我默默祝祷:

    “岳飞你精忠报国,鬼神共鉴,我知道你忠于赵宋,一生抗金,可是赵宋死不悔改,在赵匡胤定下‘以文制武’的国策时,宋国的命运已经注定,终其一世都会挨打。与其被别人灭了,不如被我灭了。我是法家信徒,韩非子说过‘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如今女真人已经被汉人同化了,女真族实际已经消亡了,中原百姓也接受了金国的统治,寿州死节军士魏全(一个去偷营的敢死军士,失败被俘,佯应骂金,回寿州城下反骂宋帝,被杀。金帝追赠之,封妻官子)就是例子,现在的金国相当于北魏,在北魏基础上建立的隋朝也算是正统,金国当然可以算中原的正统王朝,当然值得挽救。

    我上辈子不太懂历史,可是我来了这个世界之后,才发现金国真的是理想的封建国家,它以武立国,丞相什么的都是武将立下军功才调入中枢,朝中重臣哪个出去都能挂帅,绝不会像宋朝明朝那样以文制武瞎指挥;君臣讲究财用之制,切切然以是为先务,绝不会像汉朝唐朝那样死要面子活受罪,每年给小邦的赏赐足够他们全国人锦衣玉食,只换得名义上的臣服;科举有策论进士科(还是有民族偏向的,这个只准女真人考),而不是像宋朝试经义、明朝清朝试八股,让只会做纸上文章的书生去管理民生;有专门的军户,代代从军……我想建立的国家就是这个样子,只要我掌权后尽力消除民族隔阂即可,没必要搞什么自立,打上多少年,弄得民不聊生,那样子最后就是能建立国家,制度还不是要照搬现在金国这套,只不过是改了个国号,就要以中原十室九空为代价吗?剩下的那点人口能不能保证华夏文明的传承?法家重实利而轻虚名,我绝不会那样做。以铁血和法制立国的秦朝亡了千四百年了,我无可奈何,我不要金国重蹈覆辙。

    完颜焕在此立誓,我能大权在握,必一视同仁,唯才是举,精兵简政,强国富民,必重塑龙魂,重振华夏,如违此誓,教我灰飞烟灭,天地鬼神共鉴之。”

    郭靖很欣慰:“阿康,你肯跟我来拜祭岳爷爷,真好。我就知道,你是英雄后裔,只不过一时胡涂,你是明白大义的。我会跟师父们和蓉儿说,他们误会你了。”

    忠臣,敌人也敬重,无关立场。转了一圈,我发现一个问题:“这少了东西。应该有四个生铁塑像,跪在地上,是秦桧、王氏、张俊、万俟离,当年陷害岳飞的人,来这的人都会朝他们吐唾沫。还有副对联,‘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唉,老人家,你知道四个跪像哪去了吗?”

    老人道:“老夫年年来此,四十多年来从未见过有什么跪像。你怎么会以为有?”

    不是吧,到现在还没有跪像,难道是后世明朝才加上的?好失望,我还想唾弃下奸臣呢。意兴阑珊地回答道:“以前听人说的。大概他是说他希望怎样,我当真了。”(明宪宗成化十一年(公元1475年),周木到杭州任浙江布政使,开始立跪像)

    老人抚须道:“唔,这主意确实不错。听你口音,似是燕京人,怎么来临安了?”

    多管闲事。“你怀疑我是奸细吗?宋国北伐,中原十几万汉人南下入宋,我怎么不能来?”

    老人道:“能来,能来。老夫就生于山东,长到二十几岁,才来宋国。年轻人不要急躁。”

    郭靖插话道:“大叔放心,我们不是奸细。我这兄弟是杨再兴将军的后人。我们不会做奸细的。”

    老人恍然:“杨再兴的后人,难怪你们来拜祭岳王爷呢,金国钦使一到,都没人敢来这了。”

    我嘿嘿冷笑道:“两淮京湖战事正酣,有心报国的应该都从军去了,还在临安,能来这的,都是嘴上志士,万一国破,最先投降的就是这些人。”

    老人好笑:“这么说的话,那你自己呢?”

    我简单地道:“我们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阿靖,走了,我们去办事。”

    继续游西湖,遇茶楼就进去喝一杯,歇歇脚,到第四家,终于遇到几个年轻书生在谈论国事,我听了会,找个机会插进去。毕再遇声名卓著,人人佩服,我自称是其麾下部将杨铁心之子杨康,很轻易地就被接受了。稍露对学识的崇拜,对文人的羡慕,这几个热心的太学生就邀我去太学旁听。

    次日我就去了,由那几人介绍,又认识了很多太学生。武学生也是一般对付,很快我就把宋国的预备级文官武将识了个遍。

    我是不会得罪人的,每天都做东请客,一部分一部分地邀请人,誓要请遍所有人。席间当然要谈国事,谈时局,我巧妙地引导他们说出自己的看法。这是我来临安的一件要事——发掘人才。我承认,这些人是能够做事的,但是,没有特别出色的人才。

    我不失望。这是宋国,没有人才才好呢。

    学生总是热血的,聚会时个个慷慨豪迈,喝了酒后更是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激昂文字。郭靖实在是太欢喜了,每每和众人一起大骂金国残暴、金人无耻,第一天还记得问义弟什么时候去拿武穆遗书,很快,他已经忘了自己来临安的初衷,更忘了,义弟反复教导过他的,骂,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是做作,是伪饰。

    在这些人沉浸于骂人的痛快,在想象中大败金军、灭亡金国时,现实中,金军势如破竹,两淮局势迅速糜烂,已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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