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再遇在围住虎豹骑的第二天就收到急报。金国改进了投石车,投掷距离和准确度大为提高,都元帅完颜宗浩亲率两万大军,先于大运河上火烧吴部水军,诱山阳守军出战,山阳失守。

    火攻,全歼水军。这就是楚天舒所谓的“漫天烟火”?毕再遇气得狠狠一捶案几。

    不久,楚州知府贾涉等文官在陈世雄的保护下平安到来,对着他痛哭流涕,慷慨陈词,要他回军收复山阳。

    山阳丢了,这可和原先的计划不同。毕再遇要重新评估金军战力、重新推测金军意向、重新制定反攻计划。

    金国军械制造远远走在了宋国前面,不枉了他们给上等工匠发俸禄,比照七品官的俸禄。毕再遇自己就改良军械,提高军队的机动性:造轻甲,长不过膝,披不过肘;减轻头盔重量;把马甲换成皮制;以木头造车牌,下面安上转轴,使得一个士兵就可推可举。但这些小小的改动,和金国的新火器不能比。细作在金国兵部那搞到的炸药配方,是用拼音做暗记,没人看得懂,上万两银子全打水漂了,还是雷傲天花了半年时间观察渗透、反复尝试,根据虎豹骑的采购物品拼凑出个更厉害的火药配方。真正威力巨大的炸药还模仿不了,这回,金军又推出了新式投石车。他们还有多少新奇武器?

    金军诡计也是层出不穷。悬羊击鼓是一计,他若看不出来,虎豹骑已经鸿飞冥冥,跳出包围圈,凭骑兵的机动性肆虐两淮了;无中生有又是一计,他若看不出来,没有准备,虎豹骑留下的两千伏兵就能夺下山阳城门。

    他也准备了一点计策,无中生有和抛砖引玉。一样隐藏兵力,五千水军躲在沙河里,楚州留有一万步兵守城,似乎空虚,但他一围住虎豹骑就能调派兵力回来。本来预计两天可回,偏偏虎豹骑逃得快,左冲右突,他不敢放松口袋,第三天才围死他们,而同一时间,金军主力南下。

    在他本来的想法里,就是他不在,陈世雄和吴衡,两万的兵力,对付不习水战的金军,应该完胜,至少,也应该毫无损失,结果却是近乎全军覆没。毕再遇真的害怕,下一场大战,金军会又推出什么新武器。

    细细反思,毕再遇发现,他不该把败因都归咎于武器差距,宋金真正的差距在势。要是他不贪功,不带兵离开,山阳城里有五万兵力,城池就绝不会丢,北岸金军应该就不会渡河,水军也不会有损失。可是,楚州守了半年,军心思战,不可压制;两国议和在即,上官督战,不可拖延;自己从军半生,韬略满腹,不甘死守——重来一遍,他依然会提拔主战派将领,依然会反守为攻,依然会抓住每一个可趁之机。金军据襄樊淮西,掠夺无数,战略意图已达,再有斩获只是锦上添花,战退皆可。虎踞中原,窥视江南,金国主动之势成矣。

    毕再遇在围住虎豹骑后就派回山阳的三万人,由勇将张健雄率领,尝试攻城,被投石打了回去。好在陈世雄撤出山阳时留了一手,让是当地人的部下回家躲藏,现在成了最好的耳目,也是将来的内应。据探,城中是金国都元帅完颜宗浩坐镇,目前有两万七步兵,听其口音,应是金国北疆的精兵,他们并不急着去攻打别处,就天天在山阳城里反复搜查奸细。不过内应还是画了新式投石车的结构图送出来,毕再遇发往宋军各部,让各地都加急仿制。

    第三天,毕再遇收到更坏的消息,十万金兵在横扫淮西,其战力装备军纪也都堪比虎豹骑,淮西除和州外,已经全部失守。看来,这虎豹骑的任务就是把自己引出楚州,并且把自己拖在这里,给友军制造机会。

    还有一点,金军应该是算好了宋国军报传递往各处的时间,各路金兵的攻势是渐次发动的。攻庐州就比攻楚州还早了三天,用那新式投石车,砸塌了一处城墙,就此破城。这才是他最讨厌的,金军作战有全盘计划,各部互相配合,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不像宋军,各自为阵,总是被金军分割包围蚕食。

    他收到了消息,但既不能立刻赶去淮西也不合适现在就反攻楚州,那些尽是步兵,这里他一领兵离开,虎豹骑就又会突围,以骑兵的机动性和冲击力,奔袭、骚扰、衔尾追击,都会给他带来很大麻烦。既然在整体劣势中有一处局部优势,当然要维持下去。先灭虎豹骑。

    宋军人多,轮番上阵,日夜不息地攻打都梁山,逼得金军连续作战,真正的虎豹骑还能支撑,山东军可没他们那么死忠,当天夜里,就开始有零散的人趁混战时连滚带爬地下山投降。

    照宋国细作打探到的消息,楚天舒是汉人,上京人氏,出身贫寒,极为怕死,每次打仗都躲在明耀背后放冷箭,但明耀相信他,一直让他做自己的副手。以前毕再遇也没把这胆小鬼当回事,到现在真正打起来才发现,楚天舒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从前是被明耀的光芒掩盖了,才显得平平无奇。此人谨慎机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长于临阵指挥,攻守兼备。先前骑兵冲突,毕再遇训练士卒长达半年之久,亲率十八倍的兵力围追堵截,伤亡五千余,还差点被他冲出包围。后来退守都梁山,一个小山头,既无奇险关卡,也无充足的防守器械,他能稳稳守住。四天四夜的激战,毕再遇估计虎豹骑折损不到两成,山东军伤亡四成,但宋军也死伤近万。他明白虎豹骑为什么会补充两千兵力了,就是为了这时候,降低伤亡率,维持士气。那队人可是完颜宗浩的嫡系,战力和虎豹骑相若,忠心程度也一般,加上他们,就能压制得不太忠心的山东军不敢反。

    贾涉一天十次的催促反攻楚州。他去楚州前临时读了几本兵书,记得《尉缭子》上说,“无必救之军者,无必守之城”,他觉得,战打到这份上,虎豹骑就是投降,也对得起国家了,遂提议招降,还主动请缨做使者,拟了封情辞恳切的劝降书,请毕再遇盖上淮东安抚使的大印,然后,白衣单骑闯虎穴。

    但他料错了,楚天舒就在众目睽睽下接见他,看完书信,当面撕了,朗声道:“我是汉族,先祖是燕云人,两百年前就被宋太宗放弃,放弃给了辽国,赵宋于楚氏,有怨无恩。而金国政治清明,有功必赏。以楚某为例,从军后累功而迁,四年已做到一军主将,统领万人;历次赏赐,计有银五百两,家人一世无忧。国不负我,我不负国。”

    贾涉高声反驳:“你们都是弃子,已经被金国抛弃了!你们引开毕大人,那个都元帅完颜宗浩就趁机袭取楚州。他知道你们被围困在这,却不救援,还把兵力都派去攻打淮西了,这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远处倒是有兵士骚动,近处反而死一般寂静,顶盔贯甲的虎豹骑个个表情都没一丝波动。他们是睡不安稳更没水洗澡的,人人眼带血丝,神色憔悴,身上多多少少都绑有绷带,汗臭味、血腥味、草药味、饭菜味混杂在一起,熏人欲呕。为什么还要坚持,当真都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为荣吗?

    楚天舒轻蔑地道:“知楚州贾大人,你造谣生事,就能乱我军心吗?我大金诸军都以鹰眼传讯,虽一时被困,消息却不曾断绝。都元帅大人五天前渡淮攻下山阳,当天就派人来援,只是楚州至此,一路都是你们宋军,援军过不来。同袍在为救援我等血战,我们岂能反过来投降?”

    贾涉惊怒:“你胡说!根本就没有援军,没有人来救你们!你是在骗部下送死!”

    楚天舒坚定地道:“有援军!你想骗我们投降才谎言欺骗。”

    虎豹骑副将穆尔哈努道:“不如杀他祭旗,明我心志。”

    贾涉面色苍白,垂下目光。会死吗?他就一个女儿,还没有儿子,贾家还没有后啊。

    楚天舒身后站了个貌美如花的女将,是山上最干净的人,悄悄踢他一脚。贾涉正面相对,看得很清楚。只听楚天舒沙哑的声音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我不杀你,宋使请回。转告毕大人:虎豹骑,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就有两个金兵架起人下山。

    贾涉知道自己不会死,勇气百倍,一路高声喝骂。楚天舒是个疯子,年纪轻轻地就不想活了,但普通金兵,尤其那些一直受虎豹骑欺压的山东军,还有他那位刚过门的夫人杨四娘,不会想殉国,多说几句,能多让一个人起疑动摇也好啊。

    贾涉不知道,四娘子杨妙真没学过三从四德,是敢质问丈夫的,他还在山道上嚷嚷,杨妙真已经拉楚天舒去山贼的聚义厅了。劈头盖脸就是:“你不是说要投降吗?宋国来招降,怎么又拒绝了?”

    楚天舒拉了她一缕头发在手指上卷着,笑道:“皇帝登基,都要大臣们劝说三次,第一次拒绝,第二次还拒绝,第三次才答应。稍有点名气的妓女见客,也是要三催四请。一次就应,人就贱了。”

    “要等下次吗?天天死人,我只怕等不到宋国再招降,我们就死了。”杨妙真回他一笑,笑容苍凉而疲惫。七天,就让她认识到了战争的残酷,现在她不想成名立万了,她想跟哥哥回家,回她从小长大的家,回她熟悉的房间,回她舒适的小床,蒙头大睡,忘记出门经历的一切。

    楚天舒在她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心疼地道:“你累了就回房休息。不要担心,虎豹骑实力还在,完全可以再撑两天。权势名位财富都会有的,我和你分享。打仗是很吵,这是安神的药,吃一颗,你就能睡着了。张嘴。”

    药很管用,杨妙真一觉睡醒,都三更了。还是好吵。出去一看,楚天舒还在指挥,他每天只在打退宋军一波攻击后合眼眯一会,一擂鼓就醒,还能撑下去,真厉害。杨妙真晃晃脑袋,自己去伙房弄吃的。

    将到伙房,树丛里窜出个黑影唤:“四娘!我是李全。山东军的千户,李铁枪啊,跟你比过枪法的。”

    杨妙真看清楚,拉拉衣襟,左手端在胸前,右手甩下袖子背到身后,高高昂起头,做作地道:“何事?”

    李全怔住:“你这是干什么?”

    杨妙真头昂得太高了,要努力斜眼才能看到他,真不舒服。鼻子里哼哼道:“天舒说我是统领夫人,是官太太了,要有架子,架子。”

    李全低头笑起来:“别了,你这样好假,一点不像。”

    杨妙真收起难受的架子,照他头上重重拍一下,“笑!天舒闲下来就会教我,总有一天我能摆对!”

    李全正色道:“四娘,楚天舒说什么,你都信吗?”

    杨妙真皱眉道:“为什么不信?那是我丈夫!”

    李全凑近她,低声道:“你听我说,山下宋军越来越多,只怕真的没有援军,他在骗我们!”杨妙真白他一眼,转身就要走,她好饿了,她不想听人废话。李全拦住她,又急又气,“你怎么没反应啊,不投降我们都会死的!”

    杨妙真自信满满地道:“我不会死的。”

    李全凝神思索,赶上几步,一把把人扯到树丛后,试探地问道,“楚天舒跟你说可以投降?”见杨四娘瞪大了眼睛,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个出身盗匪的女人,只会打投降活命的主意。他嘿嘿冷笑道,“你上当了。你知道,虎豹骑每天有一个时辰讲解兵法战例,在你来之前,这里一直在说金宋(北宋)开战的原因。是因为宋国引诱金将张觉叛国,金国索人不得,一怒开战,宋国战败,送张觉去赔罪,张觉有两个儿子,金国没要,宋国一样送去。又说宋国在求和,国书里有一句什么,原句我记不得了,反正就是说,金国淮北逃去宋国的人,宋国愿意把他们都抓起来,送回金国,让金国能惩治他们的叛国罪。现在看来,姓楚的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才会老早就反反复复地告诫所有人,投降宋国,最后会被宋国绑了送回金国,不过是晚死几天,却会死得很惨很惨。你说,他哪会有心投降呢?”

    杨妙真游魂般的走了,李全知道,这女人听进去了,放心地离开。

    “我有话问你,很重要的事,现在就要谈。”

    楚天舒见妻子语气认真,神情郑重,一拉她手,又是一惊,“你手好冰。回房说。穆尔哈努,你指挥。陈光,你协助。”

    回到他们的新房,也就是从前山寨大当家的住处,杨妙真轻轻问道:“天舒,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不想投降的?”

    “怎么这么问?”楚天舒抓紧时间洗漱。

    “李铁枪说的。他说你知道全部计划,知道没有援军,你是心甘情愿做弃子,你会带所有人死在这。”

    楚天舒顿住了。真的,要动用小王爷的后备计划吗?他必须拖住毕再遇,直到友军打下淮西赶来,但今天下来,山东军伤亡超过一半,士气快崩溃了,虎豹骑也折损三成多,饮水也只有两天份了,他想,他还是可能完成任务的,如果以全军覆没为代价。一人?一军?

    “李全小小一个千户,知道什么。”扔下洗脸布,楚天舒诚恳地道,“妙儿,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金国今年又从北疆调来了十万精兵,全部投入两淮战场,最后肯定能赢的。这次都元帅给我的任务是拖住毕再遇十天,十天后可以投降,不算我叛国,不会追究我的家人。到现在,已经过了八天了,我后天就可以挂白旗。只是,中午我又收到一封急讯,是都元帅传来的。你应该知道的,自己看吧,我想,我们不能降了。”从怀里掏出一张帛递出。

    “廿四夜,王于太湖遇水匪,从者俱死。已查实系毕再遇指使宜兴陆冠英破坏议和。”

    杨妙真不解:“是说常山王死在太湖了?跟我们投降有什么关系?”

    “‘从者俱死’,也包括,你哥哥。”

    “大哥?你说大哥死了?!大哥!”杨妙真痛极昏厥,被楚天舒放到床上,用凉水弄醒后,就抓住他的手腕追问:“是毕再遇害死了我大哥?”咬牙切齿,狰狞如鬼。

    楚天舒道:“没有人逃出来,详情不知道,但截杀常山王,结果就是议和作罢,只有主战派会这么干。宋国武阶官共四十二阶,毕再遇青年从军,直到年近花甲,还是个武节郎,第三十八阶小官,金宋开战后两个月,他就连迁二十三阶为武功大夫,现在更是知扬州、淮东安抚使,成了封疆大吏。不打仗了,就没有功劳,就不能升官,他会破坏议和也是人之常情。可惜了大哥,遭池鱼之殃。妙儿,我们不降了,继续和毕再遇打下去,好吗?”

    杨妙真重重一捶床,“当然要打下去!我要给我大哥报仇!你手下还有多少人?”

    楚天舒叹道:“能战的不过七千,但都很疲惫了,再打两天,大概就会全军覆没了。妙儿,对不起,我没有实力给大哥报仇。但我们打到底,后日一起下地府,见到大哥,也有脸面对他。”

    杨妙真很感动:“天舒,你不用这样的,你是可以不死的啊。难道只能这样吗?都说虎豹骑诡计百出,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楚天舒犹豫再三,才拿出个锦盒,“去年腊月,兀典找了杀手想行刺毕再遇,结果毕再遇先派刺客来杀他,把他的杀手都干掉了,他回中都就找巧手匠人做了这个盒子。里面有机关。”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石头,把自己那虎豹骑统领的将印放进去,“印泥下面是炸药,宋国细作多方收买叛徒想弄到配方的炸药。十息内没有重物压住,再一柱香后盒子就会爆炸,两丈内无人能免。降将受毕再遇召见时,献上这个,有五成的机会能干掉他,但那诈降之人,必死无疑。我是想给个机会给李全,让他能偷走印,可李全是真想第二次叛国投敌,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他,他很可能到手后,取出印就把盒子扔了。”

    杨妙真道:“我去!”

    楚天舒盯着她看了许久,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搂住,在她耳边轻唤,“妙儿,妙儿,妙儿……我有别的办法,一定不让你去冒险……”那个废物已经死了,妙儿从此只能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真的很舍不得。

    杨妙真也伸手回抱他。天舒在自己昏迷时洗过澡吧,没有汗味了,是和刚认识他时一样,干净清爽的气息。她闭上眼睛,叹息般道:“我要为我大哥报仇。只有这一个办法,那我就去做。何况,万一成功,你就不会死了。天舒,我很高兴嫁了你。”

    四更。

    楚天舒召开军议,只召集了骑兵将领。

    “那位,想抛弃步兵,只带骑兵突围。”

    谣言产生了,山东军本就低落的士气直降为零。

    杨妙真在游魂般地飘荡。

    李全偷偷地凑过去,“四娘,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杨妙真望向他,眼里是深沉的悲痛:“我劝过,他不肯,他说,他也有家人,在上京,他不能降。”

    李全义愤填膺:“他的家人重要,你就不重要吗?怕投降了金国杀他家人,那你呢?不降你现在就会死啊!他凭什么要你死?他心里有你吗?他根本就不爱你!”

    杨妙真捂住脸大叫:“不要说了!”

    李全急道:“四娘,跟我走吧,我们下山。我已经联系好了,毕大人接受我投降。你跟我投宋军,我,我会好好待你的。你知道吗,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很喜欢,很喜欢。我会对你好的,永远,真的,你相信我……”语气真挚。他是真心的,他早就联系好了宋军,明知道楚天舒发现他想投降必会杀他,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劝说杨四娘,不能带她一起走,他情愿被杀头。

    杨妙真放下手,皱起好看的眉毛,“你能带走多少人?一个人去会受欺负的,带着人,就是功劳,能封官。”

    四娘在为我着想!李全大喜,“我手下只剩六百多人,都肯走,还联系了其他队的,有一千七八吧。毕大人答应封我做正将,中卫郎,我会好好干,会升职,我会做到比楚天舒更大的官。他能给你的,我也都能给你,给的更多!”

    杨妙真当机立断:“事不宜迟,现在就走。你去召集人,我回去一趟,天舒刚才写了信,将印没收,就在桌上,我去拿。”

    快天亮人最困的时候,山东军大规模叛逃下山。他们还偷走了三百多匹马,是毕再遇要的。毕再遇是武将,在他看来,死战到底是应该的,放弃城池时放把火烧掉库房是正常的,推己及人,虎豹骑撑不住时,肯定会把马全杀了,再放把火,不留一丝一毫有用之物给自己,马匹这么宝贵的战略物质,能弄到一点是一点。宋军营地外本来全部挖有密密麻麻的陷马坑,特地填平一部分,造出了一条大路,让这批马入营。

    趁着山上重新整编的混乱之际,毕再遇发起一轮攻势,战果不错,今天日落前应该就能结束战斗。

    金军死伤比往日惨重许多,山东军万户陈光羞愧无地,在主将面前拔剑自刎,要以死谢罪。楚天舒一把打掉他的剑,厉声道:“自杀是懦夫的行为!死也要死在战场上,拉着敌人一块死!”目光扫过留下的山东军,却欢畅地笑了起来,“欢迎加入虎豹骑。那些投降的在一个时辰内就会死,而你们,绝境不离不弃,已通过忠诚考验,从此就是手足同袍,伙食饷银装备赏赐一切待遇都将和我们一样。”

    山下。

    降卒不可轻信,都要先收缴全部兵器,集中看守,以后也会分散编入诸军。降卒头目,则需主将亲自接见,温言抚慰,因此要注意保障主将的安全,严格搜身是必要的。尤其,这次的降卒来自以诡诈出名的虎豹骑,谁知道是不是诈降,效荆轲刺秦呢?

    毕再遇治军严谨,军中无妇人,他也没想到那个獐头鼠目的李全真能把楚天舒的新婚夫人拐来,幸好大理侠女何沅君就在盱眙,赶紧派人接她来。

    杨妙真被单独安排在一个小小的营帐里,何沅君进去,片刻后,姐俩好地出来。何女侠证实:杨妹妹身上没有藏任何武器,那虎豹骑将印也检查过,没问题。

    于是,在早上那一拨进攻结束后,毕再遇升帐接见降将李全、杨四娘,特地把麾下部将全招来,按军衔高低分列两边,以示郑重。虎豹骑可是金国吹嘘的天下第一精骑,他们的作风也确实顽强,但是,他们统领的老婆向我宋军投降了,还带来了将印!只要有这一人投降,哪怕是个刚进去的女人,都是虎豹骑的污点,就算其他人全部战死,金国虎豹骑,依然是千古笑料!

    说了几句场面话,杨四娘献印。没让她靠近,是许俊前去接过盒子直接打开,左手托盒,右手拿印,慢慢从两列同僚身前走过,让他们能从近处细看。背对着李全杨妙真时左手手指在盒下摸索,并无缝隙按钮,盒子应该没有发射弩箭的机关,就是里面印泥是满的而已,右手拿印这么久也没有异样,大印应该没有毒。许俊又这么亲自检查了一遍,才放下心来,将印呈递给大帅。

    帅帐后进是主将住处,前进是下令议事之所,只有一张桌子,就是主将面前的案几。许俊不能把印盒扔了,也不会一直拿在手上,就放在了案角。

    毕再遇把玩着印,心里那个高兴啊。北伐以来,他作战常胜,与金军实力悬殊时也往往能全军而退,三次失败,都是败在虎豹骑明耀手上。而现在,虎豹骑统领的将印就在他手中!今日过去,更可能消灭虎豹骑!对了,不能让楚天舒**,要拿到人头,带去楚州,让金帅看看他的忠心部属的下场,再用石灰腌制了送回临安,皇上、韩太师一定高兴。

    和杨妙真谈了几句,发现她竟然知道很多金国内情,因为楚天舒从不瞒她。毕再遇开始细细询问,一边在心中惋惜:楚天舒打仗还从没犯过错,他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娶错了老婆。

    杨妙真絮絮叨叨地说着往日从丈夫那听来的趣事,拖延下去。快到一柱香了吧,炸死你这想升官想疯了的死老头。

    “轰-”

    “大人!”“来人啊!”

    帐内还活着的人大叫。当然就是没人叫,闹出这么大动静,帐外亲兵肯定要冲进来查看。

    杨妙真往地上一躺,装死。亲兵们冲进一看,大帐内一片狼藉,断肢碎肉飞溅,显然死了很多将军,还有很多将军躺在地上,都满身血红,有的在呻吟,有的在往起爬。赶紧扶起他们询问缘由。

    这个时候,帐外也有动静传来。杨妙真微微睁眼,见守卫都进来了,现在门口没人挡,一跃而起跑了。出了帐,她夺了支长枪就往山上方向跑,一路打出去,一边大叫:“毕再遇已死!山东军动手!”

    投降的山东军大恐。他们都被收缴了兵器看押起来,当听到这样内容的尖利女人声音时,他们都立刻想到——“楚夫人是诈降,她刺杀了毕再遇!宋军会听信她的话,当我们都是在诈降,会杀了我们的!”于是,这真心投降的千余人,抱着必死的决心,赤手空拳地冲向看押他们的宋军,夺取兵器。

    楚天舒在山上,一直用千里眼关注宋营,在毕再遇击鼓聚将,又有几人进入大帐后就点了枝香计时,在香烧了三分之二时就领骑兵冲下山去,沿着宋军填平的大路冲向宋营。这条路上的陷马坑是填平了,但宋军还挖有几道壕沟,早前牵马进去时是在壕沟上铺了木板,现在当然把板都抽掉了,只放几片树叶再撒上浮土,金军跑在前头的马匹全都摔进壕沟,底部插了削尖竹竿的壕沟。

    金军有一点准备,赶了百匹无人空马在最前头,这些马填塞了壕沟,后面的骑兵就踏着尸体冲过去,但是,这只能称为垂死挣扎、回光返照,金骑顺利冲进宋营后,随着鼓点,两边都有排着密集枪阵的宋军压上来。按照宋金人数之比,如果毕再遇没事,或者他的亲信部将没尽数非死即伤,这场战争的结果就是毫无悬念的,金军被十倍的宋军围歼。

    没有如果。金骑都高叫“毕再遇已死!弃械不杀!”,而高层将领尽墨的宋军,不单是没有了统一指挥,最重要的是恐慌情绪的蔓延。一个国家,一定要有一个战神,就像金国从前吹嘘兀典一样,宋国一直吹捧毕再遇,把他捧上了神坛,宋军听到是毕将军的命令,就会士气高昂,信心百倍。有一利就有一弊,神像倒塌,士气就会崩溃。

    “四娘!你在哪?我来了!”命副将穆尔哈努代为指挥,去冲散还有建制的宋军,楚天舒带了些亲兵去找他的妻子,在毕再遇的帅帐附近焦急地大喊。

    “我在这里。”杨妙真和另一个女子从一个营帐里钻出来。

    “放开我夫人!”楚天舒说着,已经一箭射向那女子。女子躲到杨妙真身后,杨妙真张开双臂挡着她,急道:“别!何姐姐帮我抵挡宋军的,不然我还没等到你就会死了。”

    楚天舒驱马靠近,探身将妻子抱到马上,紧紧箍在怀里,冷淡地道:“何小姐弃暗投明,楚某会上报都元帅代为请功。昔日你作弄虎豹骑一事,就此一笔勾销。”

    惊魂甫定的何沅君一怔,“你还记得我啊。”裣衽为礼,落落大方,“我大理只是边陲小邦,和宋国毗邻,只能奉迎其意,实不敢与天命大金相抗,内里苦衷,望楚统领能在贵国都元帅面前代为剖析。”

    楚天舒只随意点点头,就去问杨妙真:“李全死了吗?”

    杨妙真想了想,道:“应该没死。当时他在我旁边,离毕再遇远着呢。”

    楚天舒立刻吩咐亲兵:“传令:得叛徒李全首级者,赏银百两,升官一级。”

    杨妙真羡慕地看看何沅君,小声问道:“天舒,你说的摆架子,是不是像何姐姐那样?是挺好看的。”

    楚天舒贴着她的耳朵吹气,笑答:“她那叫做作。真正的贵族,清平郡主性烈如火,福昌郡主清纯似水,有机会我带你去拜见。”又连连下令,通知友军、打扫战场,调拨人手,指挥若定。做这些的时候,他一直都是紧紧搂着他的妻子,而他妻子,也一直闭着眼睛,疲惫、轻松、满足地靠在他怀里。

    何沅君气得差点咬碎银牙。我很难看吗?只看一眼就无视,去年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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