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耿吾与聂冲霄兄弟俩一别经年,彼此间自有不少话说。难得这日有暇,便在书房里足足聊了一个下午。直到夜色渐浓,戚辛夷奉母命三催四请之后,才施施然同至厅堂中用饭。

    一桌七人团团围坐,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这一顿家宴倒也吃得颇为热闹。

    戚聂二人酒足饭饱之后,正欲再回书房畅谈,忽见正阳殿的执事童子自外走入,躬身施礼道:“秦天主口谕:请戚聂二位圣师各携本系新科圣童至正阳殿相见。”

    戚耿吾回礼道:“有劳小兄弟了。不知秦天主星夜召见我等有何要事啊?”

    执事童子笑道:“秦天主说当日封圣大典尚有一项未竟事务须要劳烦各位。左圣师和长系圣童此刻正在殿中相候,请各位这便动身吧。”

    戚耿吾点点头道:“嗯,我明白了。——三弟,咱们这就过去吧。”言毕抱起独孤擎,随执事童子步出厅堂。

    馨竹院所在的抱琴峰与凌祭崖相距不过三十里路程,御空行来,转瞬即过。

    独孤擎在夜空中下视崖顶,只见五座雄伟殿堂为珠光宝气萦绕,光夺群星,华美绝伦。正中那座高出一头的大殿更是辉如玉宇,灿若仙宫。心知这必是戚辛夷曾跟他说起过的正阳殿了,只不知师父深更半夜的带自己来此做甚。

    执事童子领着两位圣师径直走入正阳殿内殿涵冥塔前,待天主秦昼轩向历代先圣牌位敬香参拜已毕,才上前复命。

    秦昼轩挥退执事童子,微笑说道:“封圣大典当日,因为二系圣童身子不适,故而未能举行三童拜圣之礼。且喜今日三童俱集,正可补行此礼。”

    独孤擎见秦昼轩说话时始终含笑凝视自己,心想这位紫袍先生想必就是戚辛夷所说的那位为他办过封圣大典的“舅舅”了。虽然自己与秦昼轩并不熟识,但见他笑颜可亲,心中先就对他有了几分好感,当下报以一笑。

    令狐挚此番已是第二次置身正阳殿内殿之中了,没有了前次观礼的一干人等,这深邃内殿显得更为空旷,他心中反倒略觉轻松。只是内心深处对秦昼轩的那种莫可名状的敬畏之意却仍未消减。

    秦昼轩上香礼拜之后,便轮到了当日的圣典司仪程智广,然后便是三位圣师。待这些人拜完起身,三列二十三行圣讳牌前方供桌上的紫金香炉中已是青烟缭绕,雾霭蒸腾。

    程智广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三系圣童各就其位,敬礼先圣!”

    话音甫毕,一袭蓝衣的长系圣童轩辕掣便径自走到位居正中的蒲团前跪了下去。令狐挚略一迟疑后,走到轩辕掣右侧蒲团前跪下。

    独孤擎看着石壁上金光灿灿的六十九面圣讳牌,上面的文字却多半不识。正搞不懂程智广话中之意,三个蒲团已被人占去了两个。

    独孤擎心想看来左边的蒲团是为自己留的了,刚才师父戚耿吾便在那上面跪过。抬眼一看,果见正对蒲团的一列金牌的最末一面上刻着个“擎”字。这还是三日前戚辛夷教他认识的呢。当下再不犹豫,走过去依样跪好。

    程智广赞礼道:“三童拜圣,万法朝宗!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礼成!”

    独孤擎和令狐挚听到“礼成”二字,只道如师父方才那般可以起身了,不料双膝刚一离地,就听两位师父同声说道:“跪着别动!”二人依言跪好,心中却都在疑惑:“不是已经‘礼成’了么,怎么还没完哪?”

    正这么想着,却见执事童子搬过一张蟠龙交椅放在三人之前,然后秦昼轩便缓步上前,坐于椅上。程智广随即说道:“敬礼天主,圣脉万古!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礼成!”

    礼成之后,秦昼轩便即起身。又有两名执事童子搬来两把蟠龙交椅,摆好之后肃请三位圣师就坐。

    程智广唱礼道:“圣童拜师,崇道尚知!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礼成!”

    独孤擎这些天来虽然一直尊称戚耿吾为“师父”,却还不曾真正行过拜师礼仪。此刻跪在戚耿吾座前,见他一身正气,满面慈颜,心折之余更念及他对自己的拯救大恩,不由五内感动。敬谨叩首三下,小心翼翼地接过执事童子盘中茶盏,奉至戚耿吾面前。

    三位圣师品过弟子们敬献的拜师香茗之后起身退后。执事童子赶忙上前将三把蟠龙交椅撤下。程智广朗声说道:“三童结义,连枝同气!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礼毕平身!”

    令狐挚此前有过与北十里群童义结金兰的经验,不过那次仪式还没开始,便被搜魂雕搅了局。这次虽然顺利礼毕,却未能如他先时预想的那样说上几句“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豪迈誓词,心里总不免有些遗憾。

    秦昼轩待三童起身,将他们招到面前,每人赠送一件礼物,笑道:“从今日起,你们三个人就是异姓兄弟了。以后要多多亲近,相互友爱,彼此扶持。咱们一线天圣教的千年大业将来还要靠你们传承啊。”

    轩辕掣庄容应道:“谨领天主教诲。”独孤擎和令狐挚也随声附和。

    随后三位圣童便在天主面前互通姓名,各序年齿。轩辕掣十岁最长,独孤擎七岁为次,令狐挚六岁居末,恰合圣教三系之序。

    秦昼轩着意嘉勉一番后,又对三位圣师说道:“如今遴选圣童之事真正是大功告成了。本座已禀明嘉文馆苑老夫子,请他明日起便为三位新科圣童教授文课。至于武道术法之学,则有劳三位圣师各自亲传了。”

    左释天等谦谢道:“属下自当尽心尽力,不辱使命。”

    秦昼轩道:“如此便请三位圣师各携本系圣童回府休息,明晨再送他们到嘉文馆去吧。”

    左释天、戚耿吾行礼后各带徒儿离去,程智广也领着一班执事童子退出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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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冲霄的居所就在正阳殿东偏殿内,当下让令狐挚跟着执事童子先行回房。直待殿内只剩自己与秦昼轩二人,周遭又归于阒寂之时,方才躬身言道:“天主,当日封圣大典过后,属下已将小徒挚儿的身世始末详细奏明。天主当时公务繁忙,未能赐下明示。这几日来,属下见天主日夜操劳,也不敢再行搅扰。不过属下明日便要为小徒挚儿授业了,未审天主尊意若何,心中至为不安,还请天主明言。”

    秦昼轩负手沉思片刻,缓缓说道:“聂兄弟,我们一线天圣教自从三圣开创以来,于收徒用人之事,向来是考才量德,选贤任能。务求门下弟子各得其所,各尽其用。遴选圣童更是事关本教千秋大业的兴亡存废,必须慎而又慎。这一节想必聂兄弟你是很清楚的。”

    聂冲霄心中一凛,肃然答道:“冲霄自幼便蒙家父耳提面命言传身教,深知遴选圣童乃是本教根本大计。既蒙上任天主信任委为新科圣师,更不敢有丝毫轻忽懈怠之心。”

    秦昼轩森然说道:“聂兄弟,大典当日我曾听你言道,你与那出身正道世家的翁宇阳相识不过数日,便立意收他为本系圣童。却不知在那短短数日之中,你对翁宇阳的性情人品可曾考量明白?倘若翁宇阳日后在你门下做出任何有损圣教的行径,本座先就要追究你识人不明之责;万一翁宇阳将来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你更是本教的千古罪人。这一节你又可曾想过?”

    聂冲霄自童年时与秦昼轩相识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严峻模样,不禁惕然心惊。急忙趋步上前,拜倒在涵冥塔下,对着一线天历代先圣的牌位郑重自誓道:“历代先圣神灵在上。弟子聂冲霄身受圣教生养教诲之恩,天主信赖眷顾之德,终此一生,惟思尊圣爱教,力图报效;但求忠职尽责,无愧天心。逆圣叛教之念从未曾起,渎职欺天之行永不敢为。

    “弟子前番遵奉天主令谕北上寻圣,历时期年,行程十万,未敢以劳苦自纵。然天机自秘,圣遇难期。弟子此行纵览北地万千男童,细阅其中数百佳儿,惜无龙资凤质之选。直至上月下旬,弟子于神元谷圣湖故址偶逢江南翁氏遗孤,始得其人。

    “弟子与那翁宇阳虽然相识不久,却已熟知其本性纯良,天资颖悟,实为本教三系圣童上佳之选。弟子日后定当对其勤于督导,严加管束,务使其皈依大道,尊奉圣化。倘若翁宇阳今后有甚过错,弟子聂冲霄愿加倍受责。拳拳此心,望历代先圣明察!”言毕拜伏于地,久久不动。

    秦昼轩默默听完聂冲霄这一篇发自肺腑的誓词,冷峻威严的脸色渐复平和,抬手说道:“聂兄弟请起。”

    聂冲霄骤觉一股精纯而柔和的真力涌到自己肘下,知道是天主发力相扶,当下不敢抵御,任由那股真力将自己轻轻抬起。

    秦昼轩收力说道:“本座深知聂兄弟对我圣教一向忠心耿耿,于遴选圣童这等大事更不会有什么纰漏。当日你肯对本座言明翁宇阳的家世,足见你心中并无他想。

    “只是本座接任天主之职刚满一年,对这般疑难事件也不好妄下决断。于是抽空去‘隐鹄峰’上请教谭、文二位长老。

    “二位长老听我说明来意后,皆言圣教用人唯才是举,既不避亲,也不避仇。江南翁氏一脉虽与我教世代为敌,但如今他们既已式微,我们也不该对这个小小遗孤存有成见。况且人非生而有知者,翁宇阳方当冲龄,以后情形怎样,端在师长如何引导。

    “谭、文二位长老对聂兄弟褒奖有加,均称有你调教翁宇阳最好不过。本座也相信聂兄弟的人品和才干足堪此任,只是为圣教前途计,仍须对你稍加警醒。虽然翁宇阳如今已成为本教圣童,但在此后每年一度的课业考量中,他若无上佳成就,本座仍可依照祖制削去他圣童之名,另择佳者取而代之。”

    聂冲霄闻言心中大定,躬身说道:“天主与二位长老对冲霄如此信任,令冲霄倍感肩头负荷之重,定当竭忠尽智教导圣童。”

    秦昼轩点点头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挂怀此事,我观那令狐挚确属可造之材,若能善从聂兄弟教导,将来成就定然非凡。”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正道出身而皈依圣教的并不只是翁宇阳一人。本座也是那晚才听文长老说,原来他的关门弟子、南华殿承案使沈丹羽的先祖便是六千多年前名噪一时的沈仲翔。”

    聂冲霄闻言心中一动,脱口说道:“沈仲翔?当年玄都山掌教沈云栖的亲弟弟?”

    秦昼轩颔首道:“正是。沈云栖原名‘沈伯飞’,出家后才改的名字。他一生无儿无女,终老玄都山上,他弟弟沈仲翔的后人也就是他的后人了。沈氏一脉原本也是江南望族,只不过自沈云栖死后,很少与玄都山互通音问,到如今年代久远,族人大都湮灭无考,即便沈丹羽自己也并不知道此事。”

    聂冲霄犹感意外,说道:“沈云栖当年与翁明生并称正道双雄,专与我教先圣作对。想不到时隔六千余年,此二人的后代竟都加入了本教。这当真是数理循环,天意难测呀。”

    秦昼轩道:“说起来这还是与妖族有关。九十多年前,沈姓族人途遇妖兽,适逢文长老经过,便出手相救。无奈他们伤势太重,‘逍遥金丹’也难续命,没撑多久就气绝身亡了。只遗下一个藏在箱笼之中的小小婴儿。

    “文长老见这婴儿身世可怜抑且根骨清秀,便带回陵祭崖养为义子,并为他取名‘丹羽’。沈丹羽自幼便得文长老悉心调教,如今已成本教青年才俊,更被南华殿殿主江齐山赏识,破格提拔为承案使者,外人又怎么会想到他的祖上原来是正道巨擘呢?

    “世上知晓沈丹羽身世隐情之人,原只前任天主和谭、文二位长老,如今又多了你我二人。当日文长老对我言道,世间万物,皆有天命,我辈凡人只需顺其自然即可。沈丹羽能被文长老所救固然是天意,他入我圣教供职也是天意。所以我等也不必拘泥俗念,只因沈丹羽源出正道便对他有所歧视疑忌。

    “前任天主当年得知此事后便曾说过,沈氏后人已为妖兽所杀,文长老所救者不过是一个无助婴儿。本座今日也可对聂兄弟明言,翁氏后人翁宇阳已然葬身冰屿魁蛇腹中,现在聂兄弟门下弟子只是本教三系圣童令狐挚。聂兄弟你身为圣师,须当专心授徒,万不可再有他虑。”

    聂冲霄听到这里,心中至为感动,躬身再拜道:“天主和二位长老如此胸襟气度,真令冲霄感佩无已。今日谨代小徒挚儿谢过天主,改日自当登门拜谢二位长老。”

    秦昼轩以手相扶,说道:“聂兄弟不必多礼,你能为本教寻得这么好的圣童,本座与二位长老应该谢你才是。文长老恐怕你心中执念难消,特托本座约你有暇相叙。我看你明日午后便带令狐挚到‘隐鹄峰’上拜见二位长老吧。”

    聂冲霄敬谨领命。

    秦昼轩拍拍他的肩头,温颜笑道:“时辰也不早了,你从南山归来一路辛苦,想必还不曾歇息片刻。这就回去安睡吧,明日一早还要送小圣童入嘉文馆求学呢。”

    聂冲霄应声告退,这些时日以来始终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狂喜之下更无丝毫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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