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总管其实样貌堂堂,五官较他们这族人还要深些,身长八尺,身形凛凛。也没有其它“公公”那般阴柔,反倒看着像是汉子中的汉子。严妍有时就在想,他这不是已经去势了吗?怎么气势还是这么凌人,在他手下做事,每天都瘆得慌。

    由第一日入了这御膳房,严妍就没有一刻停止过被此人嘶吼。几乎每隔一个时辰就会发生一次,她觉得一定是这大公公自从人生遭逢了那次刀割的不幸之后,心理便产生了重大的扭曲,因而到最后但凡有个不顺心、不顺眼的事就会用这种咆哮的方式给发泄出来。

    于是,到现如今,已有三日了,整个御膳房里的所有人都每日看着她定点被骂。她一被骂,所有人肩膀还跟着一抖,因为这个大总管的声音总是没有预兆地凭空而起。

    她也急了,在这个总管的压迫下,她还是在苦思要如何调和适中,做出最能保她安全的膳与点心。可是一急,通常就更想不出来。

    这第四日,总管讲道:“你今日要是再做不出让我满意的东西,这晚上你就留下来,直到东西做出来为止。我看你晚上这觉也是不用睡了,反正睡了起来也还是糊里糊涂的。”

    严妍不是被他说得疲掉了,而是她外有压迫,内有焦急,挤在一块儿,倒让她什么都想不出来了。

    那总管还在讲着,把她这副不认真的态度由头数落到尾,说是整个御膳房最看不上的人就是她。简直不明白皇家为什么选派了她这么个人过来担此要务。

    他只管他在那儿数落和责难,严妍被说着说着,慢慢地就抽噎了出来,觉得做人也太不容易了。这还是第一次在一堆人面前哭,就算丢脸,可她也忍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那总管讲着讲着,终于发现面前这人都哭了。忽然急刹住嘴,不再念叨。取了张帕子出来,递给她,说是:“别哭了,好好想想怎么做好东西交差吧。”

    严妍接过帕子,抹了把眼泪,想着:果然是公公,还随身带着帕子,还是香的。

    她哭完了,就跟那大总管讲:“总管,我去这火房的侧间一个人静静地想想吧。”

    “好,你去吧。”

    严妍进了那侧间,也是个火房,有灶有案也有刀,只是偏小,且存储了不少食材。与其说是个火房,倒不如说是半个仓库。

    她进了这个半仓式的小火房,没有平静镇定下来不说,反倒是被一股子又辛又刺的香料味给夺去了所有的注意力。算是刺鼻的。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显得集中而浓烈。

    她索性挪步到摆香料的案台边,一个个揭来看,见是有小茴、丁香、芥黄、姜黄等等。单个坛子揭开来闻倒是香味各异、各有千秋,虽说都是杂揉了辛与香这基本二味。她想着,就这屋子摆了这好些辛味袭人的香料,怕是四季都生不了一只虫。

    可盯着那些黄黄的末子看了一会儿,她想到了咖哩粉。想着不如试一试做咖哩吧,只是到时别配馕,而是配米饭,应该就怀疑不到她头上了。咖哩粉配方复杂,取得到料的直接在这小侧间中取料,取不到料的就试味寻找,试图用以取代原本咖哩粉该有的配方中在这个地方找不到的那几味,拼拼凑凑可还是配不齐,也只得跟总管请个假出宫,上街上去买。

    那总管见她之前哭过,现在也不敢说她,就叫她快去快回。严妍心里想,愿来哭一哭,就可以不用被骂,那好,以后他一骂我,我就哭。

    出了宫,寻了快一个时辰才买到两味味近的,葫芦巴取代红辣粉,胡荽取代孜然。跟着,她还买了两只椰子,一起提了回去。

    一回了去,那御膳总管刚要开口吼她,要讲她这一去就不知时辰,定是在外头瞎晃悠。可他还没开口,她马上摆出一副苦难疲惫的脸,就见那总管嘴皮子动了动,似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

    她是没心情听这总管在那儿吼,虽说扮个可怜相出来,是有些“胜之不武”,可现在这时间要紧。她得着手做出一道膳,过程还有些复杂,那就没有心思听他说教了。

    入了侧间,她配了粉子,做黄咖哩粉,加入少许粘米粉,混合后低温烘香,跟着放凉透,掺入椰浆以调和其辛辣气。

    出了这柔滑浓郁,又有密度感的咖哩浆,她就用这姜黄色很浓的浆烹了一道咖哩鸡、和一道咖哩牛腩。

    端了出去,御膳房里的公公们就讲:“正好,用晚膳。等各院的主都用完膳了,我们就来吃这个,你进去再煮两锅出来。这么点不够吃。”

    严妍本是想拿这两碗出来,好叫大总管尝个味儿,跟着通过了,就能放她行。她交差了便也完事儿了。这下可好,她还得回到小侧间,再煮两锅出来。她也不明白了,她不是三公主院里的人吗,为何在这里被人人都欺压指使得像个食物链最最低端的生物似的。这些人看来是有那总管撑着腰,完全也不用给三公主的院子任何的面子。

    那总管过了来,与两碗中各挟了了一筷子出来,细嚼完,讲道:“嗯。这个可以了。”顿了一下,又讲:“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不想讲是咖哩。

    “嗯?”

    “叫,叫‘黄炖鸡块’、“黄炖牛腩”。”

    “这什么名字?难听死了!这是国宴,菜品起名都是很有讲究。你怎么回事?又一副不认真的样子!”

    “大,大总管,我不知道这个叫什么。不如您给起个名字吧。”

    “就起个名字也要我来,那还要你做什么!你现在就想,想不出来今晚就留在这里想!”

    “咖哩。”总管太暴躁了,她屈服了。

    “噶丽?”

    “嗯。”

    “嗯,这个还可以。就噶丽吧。”

    这晚上,御膳房的人就忙着给宫中各院的主们备膳,而严妍就只有劳苦而没有功高地给这些御膳房的人备了两大锅咖哩。最后配得米饭,两大锅都被分食干净,连汁都被分光了去拌饭。

    她一个人夹在一群大理国的公公中间,同桌而食,画面还有些怪异,像是一个突兀出来的不和谐的东西。她默默低头想着这国宴上交给她去完成的膳,她是想好了,可点心还是没有着落,不如用了这晚膳后再留在此处继续想。

    用完了膳,这些在御膳房里当职的都散了去,她留了下来想点心。她想着,不如做一些面的感觉少的。就弄了个清凉水馒头,驴打滚与蒸肠粉。

    就弄这些就到了晚上亥时将至,成品她也只是试了个味,起码是过了她自己这一关。至于过不过得了那总管的那关,她还得明日重做一份再送去给他尝。

    她把案台收拾干净了,把那三小碟点心放在一旁,蒙了个罩子。想着明早自己把它们吃了算了,都做出来了,也不能浪费。而这一批到时放了一晚了,也不能送去给那总管试味,会显得很不尊重。

    收拾妥当,她推开了侧间门,入了御膳房正房,熄了灯,就准备关了这房的大门回她住的那院去。可一出了那大门,就见御膳总管,竟然还在门外的院子一角里站着。

    最为叫人匪夷所思的事是竟然有一个宫女在送一条香帕给这御膳总管。严妍看得眼睛瞪大,不明白是什么情况。这总管不是公公吗?那宫女就算是为了在宫里头的日子好过些而肯与一个有权势的公公对食,可她那满面娇羞又是怎么回事。

    她知道这儿的姑娘家一有心仪的人,便会送那人香帕。莫不是早上那条糊满自己眼泪的香帕也是某个宫女送与这公公的。可真没想到这总管这么吃香,哪怕他已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可也阻挡不了他的魅力与光芒。

    严妍心里不知为什么,竟忽然升起一股崇敬之情。

    她见那一隅的二人并未注意自己这边,便小声关上了大门,准备离开这处。却被人喊住:“现在回去?”

    她扭回头,见是那总管叫住自己,而之前那宫女像是已离开这个院子了,便答:“嗯。”

    “做什么做到这么晚?”

    “点心。”

    “哦,做得如何?”

    “我自己觉着可以,就是不知道通不能得过你的试味。心里没准。”

    “那还有吗?叫我尝尝即知。”

    “好,我放在侧间里头了,我现在拿给你试。”

    “好,我同你一道进去吧。”

    严妍又重回这御膳房的侧间,那总管也跟了进来。她把三样点心拿给了他,还给他准备了一双筷子,说:“两样是凉点,就这么吃就行,还有一样,这个叫肠粉,温着吃,现在这温度应该也是行的。”

    那总管将味都试了一番,讲:“这就可以了,为什么不早些做出来。”

    “我之前一直没想好。”

    那总管看了她两眼,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问:“都叫什么名字?”

    “清凉水馒头,粘米香卷,肠粉。”

    “好。明日将字都写下来,汉字便可,我需要录入宴馔单。”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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