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你不知道他,就是在你生病的这段时间,秦将军自边疆回来述职朝拜时说,自己常年在外戍守征战,秦夫人于前年得病离世,秦家家族剩余的亲眷里,但凡手脚行动便利头脑清楚的叔伯们,都同他一般整日在兵营里生活,只留这一个儿子在京都的家里无人管教,若是野外行军带着他,怕有什么意外伤了这个秦家的独苗。他便请求皇上希望能留儿子在宫中学习教养至其成年,还斗胆说希望能请于子良太傅给他儿子讲解兵法推演,让他能熟练掌握纸上的经验之谈,为将来的实践打基础。”

    我悄悄吸了口气,我记得于子良大人,一个精气神儿十足的老头,是二哥的老师。二哥虽贵为太子,已开始慢慢承担监国的责任,但每每见着他总低低的弯下身子,尊敬称呼他道:“先生。”

    “说起来秦将军向皇上求的这个恩赏,实在是有点大不敬,据说于大人当时也在场,当时就把脸给气绿了,皇上还没说准不准呢,他就立时带着万分鄙夷气势汹汹地说秦将军身为臣子却恃功矜宠,罔顾祖宗尊卑礼法之制,不仅不将他这个太傅放在眼里,也不将天子与储君的威严放在眼里,志骄意满目中无人,还说皇上就应该立时就将他逐出堂去,总之是越讲越激动,越讲越慷慨,说到最后,差点一个白眼翻过去。”

    我想起他那一板一眼的神情,登时忍不住哈哈一笑。

    “那秦将军可是战场上杀伐决断的人,这点言语攻击一点都激怒不了他。所以啊,一方是吹胡子瞪眼睛一定要遵守礼法度节的于大人,一方是气宇凛然,多年来战功赫赫的秦将军,皇上一时也颇感为难,最后只得先应了秦将军,允他将儿子送进宫,至于请于太傅授习兵法理论一事,只说后面再议,也就堵住了两方的悠悠之口。”

    我忍不住说道:“也就于大人这样的老古板会说出那样的话,一个人若有经世之才,就应该悉数传教于芸芸学子,使众桃李受益,方才是为人师之举,亦是流芳后世之道。他这般抱着老规矩不放,只一味的看重身份品阶,真是迂腐至极!可笑至极!”

    姜钰摇摇头:“他是出了名的老顽固,又总爱时不时的搬出自己忠良可鉴的高调子呼天喊地,我看皇上也早被他磨的没了脾气,随他去了。”

    “秦琷现在啊,也就每日里随同我们一起在书坊里学习功课,皇上还特别恩准他学习音律或者拳脚之术,听说也是隔三差五就差人过去督促问候,对秦将军的嘱托上心得很。所以刚才我看见他,可吓了一大跳。”

    “哎,那他现在跟你一起练武吗?”我问道,教习姜钰武功的师傅据说是皇后娘娘家的旧人,早年承过姜钰爹娘的恩情,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可是后来境况却十分不好,于是皇后娘娘便向父皇求了旨意召他入宫,教姜钰习武,也算是个照顾。

    姜钰颇不情愿地点点头,“他只比我小两岁,功夫可一点都不差,头一天里我不知轻重,还跟他比试来着。若不是他下手轻,还在最后一刻给我借了力,我这胳膊非得废了不可!”

    我心中吃了一惊,面上却微笑着拍拍他的肩,安慰他道:“他毕竟是世代将门之后,要比武力你肯定占不了上风,不用灰心,你呀,打得过我十哥就成!”

    谁知他听完却更加气急败坏,“甭提了!那天你十哥和五哥都在场,看见我没过几招就败了,你十哥那嘲笑声,都快把我耳膜震列了,你五哥虽然也像你这般安慰我,可是以为我看不见,就在背地里悄悄给他竖大拇指,我这一世的英名,都毁在秦琷那小子手里了!”

    他说的忿忿不平,我却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姜钰转过头就问我:“叹什么气啊?”

    我比划出两根手指,痛心疾首地说:“我叹气是因为两件事情,第一,谁知道我这一病竟然错过了这么多的好戏八卦!”

    姜钰点点头赞同道:“是挺可惜的!你要是也来跟恩映师傅练武,虽不盼着你能飞檐走壁百步穿杨吧,至少也能强身健体,不至于掉个泥坑坑就在床上躺大半个月!说实话,这种娇弱杨柳之风,真是太不像你能干出来的事了!”

    我白他一眼,回答得跟之前一样斩钉截铁:“不去!”

    “为什么?”

    “没兴趣!”

    之前他也拉拢诱惑过我不下十数次了,无奈我这人天生就是好吃懒做之辈,怎么也说不动我。所以当下他也撇撇嘴,没有再继续坚持,“那你叹气的第二件事情是什么?”

    “哎,宫里又多了一个吃白食的,我很是为我朝的国库担忧啊。”

    姜钰琢磨了一下,便怒目圆睁着问我:“说清楚,什么叫又!”

    更是冲过来伸手就要抓我,我尖叫一声就向前跑去。

    我穿着双绣花织纹锦靴,厚厚鞋底的最下面,是用软缎匝成的繁复的花瓣,有棱有角,踩在雪上也不会滑倒。一边跑一边向后看去,只见姜钰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浅樱色的窄领上方脸庞益发的俊逸,见我回头看他,长眸微眯,眉目间便故作出凶狠和怒状。

    我咯咯笑着,回过头继续向前跑,许是跑得急了,生出了热汗,喘着热气,那徐徐寒风扑打在面上,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一低头,脑海里却是梅花丛中那个少年的身姿。

    我贪玩好动成性,平日里总是不愿好好静下心来学习。父皇的寿诞日,本来是要和几个皇姐一起排一出舞蹈以博父皇欢心的,可是就在我第五回又睡到了日上三竿时,几位皇姐终于忍无可忍地将我踢出了排练的队伍。

    我虽非争强好胜之辈,但此时自尊心也受到了极大地折损,不免又哭着去母妃面前痛斥了几位皇姐的恶行。

    事情发展到最后,是母亲专门从教乐署里请来一位乐姬师傅教习我舞蹈。

    那乐姬手持雕花小木槌,立于挂在三个不同方向的五面描画之鼓的中央。然后屈膝又起身,手腕转动,眼波流转,便出现了阵阵悦耳的鼓声。

    她跳完后我立时就惊呆了,半天回不过神,我从不知道鼓声还可以这么好听,而击鼓的动作也可以舞得这么美丽。

    那名乐姬长得也十分漂亮,眉眼间有种别样的风情,我的目光来来回回在她脸上扫,母亲终于忍不住了,悄声说:“她有一半朝丽人的血统,方才所作的五鼓舞也是朝丽人开创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她长得那么别致,眉眼间的情态跟我在宫里见到的那些国色天香都不大一样。

    我当下就兴奋地拉着母妃的手,直嚷道要学习五鼓舞,献给父皇作寿礼。

    母妃含笑点头。

    我心里乐开了花,这可比几位皇姐准备的百鸟祝寿舞新鲜有趣多了,我定能让她们后悔万分当初抛弃我。

    当下便在母妃面前指天发誓绝不半途而废。

    天知道后来的三个月里我因这随意脱口的誓言受了多少罪!

    母妃请来的乐姬师傅名叫李仁,这李仁师傅虽然年纪小,且貌美声柔,心性却非一般人能比。她对我一连串的撒泼耍横视若无睹,只一遍遍在我面前示范着动作要领,我若是只管懒洋洋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她便搬出母妃这座大山来压我。

    “公主若执意惫赖如此,李仁只好去回禀贵妃娘娘,然后回教乐署继续当差了。”语气不卑不亢。

    一提起母妃,就想起我大言不惭在她面前所发誓言。

    恨恨地看着她,咬咬牙,这时手腕脚腕再痛再肿也只得忍了又忍,忍了再忍了。

    五鼓舞最难得的便是呼吸与身体的律动,而这身体的律动讲究的则是“柳手鹤步”。即舞者的手要如翠柳飘拂般,飘逸中带着灵动,而步却要如丹鹤悠迈般,平稳柔健。

    李仁师傅说我舞蹈底子薄,虽有节奏感作为弥补,但腕力与腰肢的柔韧度远远不够,要想在数月里练好这舞,便只有勤加练习这一个法子,于是她便看着我每日不停不休地在那里击鼓旋转、击鼓旋转。

    姜钰来看我的时候,我正累得趴在床榻上,一言不发,由着福庆轻柔地给我捶着小腿。

    一闭上眼,耳朵两边竟然都是隐隐的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

    我哀声叹气,欲哭无泪。

    他一进来就撩起帘帐坐在我床畔,也不等那通报的小宫女张口,就不耐烦地手一挥,那小宫女知他素来如此,便闭上嘴悄悄退下。

    我疲累不堪,费劲地睁眼瞧他。

    他皱眉,“一进你这屋子就闻到一股子药膏味。”

    我晃晃被层层棉纱裹着的手腕,有气无力地说:“都在这儿抹着呢。”

    他不屑地冷哼,“我说你至于嘛,老十他们不过也是从各处寻来了什么玉石珊瑚之类的玩意儿,你就跟往年一样,喊一声万寿无疆,皇上那也是最中意你的。何苦练什么舞,劳心又伤身!”

    我斜眼看他,冷哼:“古有孝子王祥卧冰求鲤,供奉继母,我不过练一五鼓舞给父皇祝寿,博他老人家一乐而已,何至于劳心伤身到你竟来挖苦我!”

    “哼,你也不用嘴硬,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他右手握着一柄宝剑,用剑鞘的尖端一头轻轻叩击着靴面。靴面上五彩织锦的云纹图案是皇后娘娘亲手绣的,同样的靴子一共有两双,另一双是做给二哥的,可是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二哥了。

    我盯着他的靴子,不接他的话,心下想,估计二哥穿上也同姜钰一般神气活现。

    “说实话,估计现在也就只有你能开这个口了。”他见我不理,自顾自地默默接了一句。

    我继续哼哼,却突然瞥见那宝剑剑柄上的字,便出口问他:“我十哥平素最喜爱这把剑了,从不借人的,怎么今日到了你手里?”

    他的脸上立马涌上掩不住的喜色,得意洋洋地凑近我说:“由不得他不给,老十跟我打赌输了,说好了这剑借我玩半年。”

    “半年?你们赌什么?”

    “当然是于大人会不会授秦琷兵法之道了!”

    我闻言就从床榻上一骨碌爬了起来,牵动身体各处传来阵阵疼感,当下呲着牙倒吸着气忍不住一边哎呦哎呦一边用眼神催促着他继续说。

    他望着我的样子,嘿嘿一笑,“我早就看出那秦琷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平常的学问知识根本难不倒他,学坊里的先生个个都夸他聪慧,就连恩映师傅这种吝啬赏词之人,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小小年纪竟然在武学上能够有如此修为,不愧是一代名门将后!这么一看,他爹费心把他送进宫必然就是冲着于太傅来的,太傅不肯教他,他竟直接去了于太傅的馆阁内,关上门也不知两人都说了些什么,不过自那天以后,凡是太傅去东宫里讲习功课,便都会差人来唤他一起。”

    “这么神乎?”我直听得发愣,他不过也就是与我一般年纪的少年吧,竟会只用言辞令得于太傅这个老顽固改变心意。

    姜钰点点头,“老十一直都不信秦琷能真正拜于太傅为师,我便跟他赌了这一把,嘿嘿,这把宝剑就暂时落到我手里了,说起来,我还得感谢秦琷呢,这小子果然是个有能耐的!”

    “哼,得意什么,过慧易折,没听说自古神童都短命吗?”我心下烦闷,斜他一眼,出口便泼他冷水。

    “神童不神童的,你来学坊里看一看不就知道了?”他晃动着手中的宝剑,漫不经心地说。

    “等父皇寿宴之后吧,我现在哪有时间去学坊啊!”一想起五鼓舞,我又是忍不住皱眉一阵哀嚎。

    姜钰瞅着我的苦样,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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