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寿宴那天,整个皇宫中都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氛。

    千万盏灯火将銮殿内照得明如白昼般,珠瓶玉器的闪着熠熠光辉,殿内的龙檀之香靡靡而散,各式娇艳花朵在瓶内纷呈而放。

    父皇着一身玄色龙袍,眼角虽有淡淡细纹,却丝毫掩盖不住他眼中的气宇光华,他站在金銮大殿上,一甩宽大袍袖,身躯凛凛,不怒自威。

    百官国戚身着朝服在殿内外跪伏一地,齐身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殿内久久回荡,匮耳欲聋。

    待到祝酒的礼仪完毕,我便手持鼓槌缓缓上前,跪在地上,沉声说道:“儿臣嵘安,今值父皇寿辰喜日,作舞一曲以助兴,祝父皇万寿无疆!”

    父皇闻言哈哈一笑,“好!好!想不到今年除了一句万寿无疆,还有一曲舞可赏!嵘安公主费心了!”

    一旁的皇兄皇姐还有父皇的嫔妃娘娘们也都跟着轻轻笑起来。

    我也不顾父皇的打趣,轻步移至内侍们搬上来的五鼓之中。

    抬起手,将鼓槌交合相叩击,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声音,殿内外的嘈杂声便渐渐熄灭,我已经能感觉到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我身上了。

    轻轻转身,右臂沉稳伸展,鼓槌便接触鼓面,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音。

    鼓声响,五鼓舞起。

    从第一次接过鼓槌开始学习,一直到我站在大殿之上,我对这曲舞都是没有多大信心的,若论起舞艺的功底,随便哪一个皇姐都能胜我一筹,我拼的不过是新奇二字,这也是母妃于众乐姬中选出李仁师傅来教我的原因。

    李仁师傅再三告诫我,虽有高强度的三月余训练,然而我腕力实是薄弱,故前期击鼓的节奏不可过快过猛,以防后期的力不足。

    我内心谨记着,故前部分的击鼓多以轻柔和缓为主,并以身姿的变幻来填补鼓音节奏的清弱。

    击鼓,轻轻跃起,旋转,我在五面皮鼓中间变幻姿态,翩然移动,婉然游走,步步生姿,摇曳生香。

    然后乍一跃起,立在右侧的鼓前,双手持鼓槌在鼓面上轻轻地击打着,同时腰肢随着节奏缓缓向后而落,待到腰弯至眼前出现左侧鼓时,便稳住气,捏紧了鼓槌,用力一上一下地叩击起来,以另一种横在两鼓之间的姿势相互叩击着。

    “咚”“咚”“咚”的沉稳鼓声与自大殿一角传来的钹的清脆之音相互映照着,振奋人心的鼓乐之声在大殿内外回响。自此我便不再蓄存力气,而是尽情在这五面鼓当中挥洒起来。

    左右相击、交错互博,一个又一个轻身旋转,罗裾上的金缕花便葱茏绽开。

    为着击鼓的便利,我便抛弃了有着宽大衣袖的繁复绣裙,特意穿了一身窄袖尖领的淡粉色衣裙,发上也没有做过多的装饰,只挽了一根跟衣裙同色系的冠带。

    随着鼓声的节奏,长带飘舞,身姿似绵柳一般在五面鼓之间随风而摆动,却时而又透出一股万花誓要复苏怒放之意气。

    一时间,人跃起,臂前倾,鼓声响,英姿飒。

    我游走在五面鼓中间,越旋转越快,越击越用力,那钹声适时便响起,配合着我的节奏,鼓钹齐鸣,愈奏愈有力,愈奏愈紧密,慷慨之音响彻殿堂内外。

    最后一变,我沉稳跳起旋转,立在置于前面的那一面鼓当中,鼓槌伸至鼓边的右上侧,缓缓地自下笃笃敲击着鼓边,右脚向前轻轻一点地,便渐渐折下腰来,就着这折着腰的姿势,便将鼓边一气敲过,而后一边击打着一边缓缓扭直身体。

    钹的声音也跟着有了变化,不是直接相互叩击发出的凌厉声响,而是靠着边缘的轻击发出的一连串点击的声音,与我敲打鼓边的笃笃声甚为相合。

    我立起身后,便将两鼓槌伸至鼓面,左手停顿,右手逢源在左右两面鼓之间接连敲击,渐渐在空中划成一个圆。而后奋力自地面跃起,将五面之鼓一一击过。

    鼓声停,钹声寂。

    我捏紧鼓槌,依旧定格着最后的姿势,感觉手心里一阵湿滑,自额头上也正滴落下来汗水,也顾不上寻帕子来擦,只站定后暗暗调整着呼吸。

    我目光随能及之人,面上俱有不同程度的动容。

    片刻后,大殿内外传来阵阵赞许之音,夹杂着许多声起起伏伏的低叹声与惊喝。

    我手持双鼓槌,向前数步,待走出五面鼓的三重包围后,再次跪倒在地,努力平复着气息说道:“嵘安献丑了,祝父皇圣体康泰,祝我廪周国运昌盛,万世平乐!”

    父皇抚掌大笑,喜不自胜,直招手要我上前去。

    我起身拾阶而上,来到父皇身边。

    他颇为爱怜地说:“绰元,难得你竟有这份孝心,竟准备了鼓舞这么晦杂的表演!”

    说着,便起身自旁边的内侍手中接过帕子擦去了我额头上的汗珠。

    “竟能舞的如此之好!当真是灿若朝霞,缓若青烟!”

    我屈膝冲着父皇一福,满脸欢快地说:“谢父皇夸奖!”

    父皇望着我,眉眼间都是爱怜与笑意,方才几位皇兄不知从哪里搜寻出来的各色奇珍异宝,虽然也让在座的朝臣们大开眼界,父皇心中也是喜悦的,也再看着眼下他的神态,我就知道,此时此刻,父皇是真心的感到慰藉与开怀。

    “朕今日高兴,你有什么心愿便可说出来,父皇替你完成。”

    “回父皇,儿臣的心愿方才已许。”

    父皇又是哈哈一笑,“你这丫头就是嘴滑,专拣我这老头子爱听得说!”

    说罢脸色又故作一凛,问道:“真不要什么赏赐吗?过了这茬,再提起父皇可就不认了。”

    “回父皇,儿臣得父皇厚爱,什么也不缺。”

    父皇闻言笑眯眯看着我,我定一定心神,尽量用与刚才别无二致的口气说:“不过若是父皇执意要恩赏,儿臣想请父皇帮儿臣催一笔债。”

    我盯着父皇那张喜气洋洋的脸,不敢看向别处,我知道此刻一定有很多人在紧张地注视着我,在竖起耳朵倾听着我的一言一语。

    “催债?哈哈,你这鬼丫头,把朕当成了什么?”父皇闻言一愣,接着便又是一阵大笑,引得殿内的重臣们也跟着轻笑。

    但皇后娘娘定是笑不出来的,我没有看她,也知道她定然是无法轻松玩笑的,不仅如此,此时她恐怕是整个殿堂内外最为紧张的人了吧。

    “回父皇,事情是这样的,二哥手里有一本坊间失传许久的古谱,他曾答应过我,若我能勤加练琴,便将此曲的孤本赠与我,儿臣记着二哥的话,便专心练琴,不敢有忘。谁知,谁知二哥他事后又后悔,竟舍不得那曲本,不肯将它赠与儿臣了。”我说着说着便委屈起来,“儿臣想请父皇出面帮儿臣讨回曲本,顺便再问问二哥,他堂堂男子汉,对我一个弱女子出尔反尔算是怎么回事?”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殿堂突然静了下来,余光望去,有人正直勾勾地望向我和父皇,也有人正相互交换着眼神。

    满殿的寂静声中,我有点不安地看了看父皇。

    忽然,父皇又爆发出一阵笑声,“你看看你这个丫头,站在朕面前,声声喊屈,直言要朕去太子手里给你抢东西,这哪里弱女子的所为?”

    “父皇,不是抢,是还,还,这本原就是二哥应了我的。”我心下微微一松,努着嘴开始得巧卖乖起来。

    大殿中原本悄然不语的静默气氛被打破,众人之间又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朕竟不知,朕的嵘安公主,什么时候对音律这么感兴趣,竟如此追着一本古谱不放手。”父皇的没买挑了挑,饶有兴趣地说。

    “那有何奇的!父皇不是也不知道儿臣竟也会跳这鼓舞嘛!”我踮起脚在原地轻轻转了一圈,然后俏皮地将手中的鼓槌轻轻击打。

    “说的是!朕的嵘安公主原来是如此的才貌双全,你说的事,朕应了!回头就叫太子亲自把古谱给你送去,并当众致歉!”

    “儿臣多谢父皇隆恩!”我跪伏在地,欢快地谢恩。

    看着手心里握着的鼓槌,心里念的是,这一曲大戏,终于可以落幕了。

    过完年开朝后不久,二哥就被撤去监国之职,幽闭在东宫反省。

    那一阵我风寒才好,一直在母妃殿中休息,很少外出。

    有甚少人知道二哥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情,多数人都和我一样,只知道圣上大发雷霆,将那些当堂求情的官员逐出了殿堂,事后有启奏请求开恩赦免二哥的,也都被不同程度地削减了官职。

    皇后娘娘在勤政殿外跪了半天,不仅未等到父皇的觐见,竟还等来了禁足景仁宫的圣旨。一直到父皇寿辰前的一个月,皇后娘娘才被解除禁足,安排起寿辰上的大小事宜来。

    但是朝堂内外有关圣上有意废除太子另立储君的传言已纷纷不息了,一时竟有些人心惶惶。

    寿辰当晚,众臣们散去,父皇带着后宫的嫔妃娘娘及其他皇亲们在茗溪池畔赏月观烟火。

    我瞅准诸位叔伯王爷向父皇敬酒的空子,就溜去了姜钰和诸位皇兄坐着的亭子里。

    十哥与我年纪最为相当,一见我就开始笑呵呵:“呦,绰元来了,我们的鼓乐大家来了!”

    说着便捏着两根筷子手舞足蹈起来,嘴里还发出“噔噔”“咚咚”的鼓声仿音,直直模仿我在大殿之上所作的五鼓舞。

    所有的人都被十哥的滑稽样子逗得笑弯了腰。

    我心情大好,一点儿不恼他,也跟着众人发笑,谈笑间端着一杯果子酒就挤到了姜钰身边。

    他一脸的钦佩之情,由衷说道:“早知你得皇上喜爱,今日方知你竟这么受宠!”

    因说这话的是姜钰,知他并无别的意思,我便只轻轻一笑,低头慢慢啜着手中的酒。

    他摇摇头,露出一副后怕的模样,“如此看来,每每闯祸之后,姑母不论是将我禁足,还是罚我抄写,甚至命我在佛堂跪坐竟都是轻的!我要是落在皇上手中,还真会将我大卸八块的!”

    我瞧着他这副夸张的模样,忍不住咯咯一笑,但心下是清楚的,今日一舞,名为求谱,实为求情。

    父皇既应了二哥亲自来送曲谱,自然也就是解除了他的禁足之令。

    之前那么多的朝中大臣、皇亲国戚,甚至皇后娘娘都没有做到的事情,我做到了。

    也难怪之后许多人看我的脸色都是复杂的。

    有不忿的,有嫉妒的,有谄媚的,有讨好的。

    我摊开手掌,几个关节处都磨上了一层厚厚的茧。我想,相比他们,我能做到这件事,也只是因为我能够一直耐心等待,然后把力气花在最正确的时候。

    “不过你今天跳得是真正好!我竟不知,鼓舞原来这么美!”姜钰望着我,轻轻说。

    我又饮了一杯果子酒,笑着斜眼看他:“你以为我这三个月的苦都是白吃的!”

    他也笑,轻轻摇摇头:“我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你上心呢,太子有你这样的妹妹,算是有福了!”

    一杯果子酒眼见又被我喝干了,我冲着姜钰晃晃酒杯,笑盈盈地说:“你去拿点果子酒来!”

    姜钰望着酒杯,有点犹豫,“虽是果子酒,多少也是有点酒劲的,你还是不喝了吧。”

    “今天高兴嘛!再说,父皇刚才也是许我喝的。”

    姜钰便只得转身走去。

    池那边突然传来“嗖——”的声响,紧接着整个夜空便宛若色彩斑斓的花园,绽开了五彩缤纷靓丽夺目的花朵。

    众人都离开亭子一拥至桥边的栏杆处观赏烟花。

    几乎是在一颗烟火升空的同时,我听到耳边传来清晰地嗤笑声,“不过照猫画虎,不得要领而已。”

    我缓缓转过头,看向说话的那个少年。

    在沉沉夜空中绽放的璀璨焰火下,他的脸庞光洁白皙,五官俊秀分明,漆黑的眼眸正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我脑海中跃上墨梅园梅枝间那个少年的淡淡身影,静静定了定心神,出口问道:“你是秦琷?”

    他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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