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万物亘古,从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那些开天辟地的上古创世神,早已在岁月悠然中泯灭,他们汇入亲自创造的六界,了无痕迹。我曾经历经洪荒,那是一个血雨腥风的传奇岁月,多少神祇羽化与天地,多少英魂葬于虚无,彼时我认为,那是草芥之死。

    殊不知,草芥之下,仍有草芥。

    草芥之生命,短如过隙。

    所以凡间,自然不再。

    我与末音所到,是凡间现属王朝大周的都城,大兴城。

    我们悠悠然降落到一片大雪覆盖的野地,卷起一阵雪涡。一阵寒气突然袭来,我抖了抖,急忙给自己折腾了一件厚实的斗篷披上。转头看末音,他早已经把自己裹成了一头熊。

    “末音君怕冷?”我挑眉问。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我,沉默地说明了一切。

    我再问,“那你干嘛要挑这个时间下凡?”

    他默了两秒,淡定地道:“本君没有想到,会这么冷。”

    吹吧,你这条老龙。

    我们俩在空无一人的荒郊走了一段路后,我愈发地觉得不对劲,便比了个郑重脸对末音道:“这四下空无一人的,的的确确是符合我们为神的低调作风。只是末音君可否告诉我,这东南西北,到底何处是通往大兴城的路?”

    末音在下凡的时候还顺带幻了把风流扇出来,他用扇敲了一下掌心,道:“……”

    待到我们这两位老人家见到大兴城的城门时,已经将近晌午了。我瞧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大兴城,心中很是忧愁。往日九重天上流传的,都是末音这厮英勇伟岸的形象,我万万没有想到,他是个路痴。

    于是我皱着脸,哀怨道:“末音君平日里作战布阵,都不需要辨别方向的么?”

    他闲神定气,“我只关注我应该关注的,其他的本君不太在意。”

    我问,“那什么是应该关注的?”

    “从前,是生死输赢,战局胜负。现在……”末音垂下眼眸,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晶莹剔透。“我还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的。”

    我移开目光。

    我蹲在路边,拿着摊上的芙蓉玉簪子爱不释手。

    小贩盯着我滔滔不绝,“这位姑娘,看您肤质白皙,肤如凝脂,一头黑发雪亮,佩着芙蓉玉刚刚好,这玉,简直是为姑娘您而生啊!况且,您看这玉的成色,可是上好的,我这整个摊里,就属它成色最好。还有这翡翠耳坠,佩您也是特别合适……哎呀,姑娘您这么漂亮,自然是佩什么都极好的……”

    我又拿起那碧绿通透的耳坠掂量,冲小贩笑了一笑,“我若是都拿走,你可有什么表示没有?”

    小贩愣住,久久不能回神,末了才结结巴巴道:“姑娘您……您要拿,就就就……拿去!”

    末音在后身后负手站着,声音平平道:“早知道如此,当初就应该让昭华君换身男装出来,也免去这许多麻烦。”

    我玉簪和耳坠在手,心情甚好,起身回头看末音,“末音君此言差矣。男装或是女装,我骨子里都是个女人,这女人的天性,一时半会是转不了的。”

    末音没答话,匪夷所思地看着我。

    “再者,末音君也是知道这些个凡人的恶趣味的,你我这番打扮,虽是出众了些,招多了些看,但明日,话题顶多也是‘世外高人,神仙眷侣相携降临大兴城’这样的话,”说到这里,我心中不禁悱恻,两个硕大雪白的人,不出众才怪,“若是我换了男装,加上你我这张脸,效果可就大不一样了。”

    末音一挑眉,“哦?那昭华君说说,能怎么不一样?”

    我瞧着他那张俊脸,一本正经道:“自然是‘世风日下,大兴城内两白衣男子短袖情深’。”

    末音:“……”

    到底我是没这脸皮和末音来一段“短袖情深”的,于是我们还是如此大摇大摆地与末音进了这大兴城中最大的酒家,玉和春。

    抛去不愉快的记忆不提,我着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过人间的地道美味了。初离开凡间的时候,也许是怀念,我在崇华圣地砌了一间小房,闲暇无事便遣红萼去倒腾些食材来,自己做一做珍馐美食。只可惜,左来右去终究是意兴阑珊,大抵九重天上终究是寥落冷清,没有人间的喧嚣百态。

    店小二端上一笼水晶饺,我正准备上筷,桌前头就走来一个小姑娘,看打扮应该是哪家大户人家小姐的丫鬟。

    那小丫鬟径直略过我,冲末音走去,行了一礼,道:“这位公子,我家小姐看这位公子气度斐然,一看就非池中之物,想与公子结交一番,不知公子是否方便?”话毕,这小丫鬟用毕生的面部表情往酒楼的另一边比划。我顺着她的眼神一看,果然那角落里坐着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看侧影,很是缱绻动人。

    末音君这张脸,处处惹桃花。

    末音轻飘飘地看了那小丫鬟一眼,执箸夹了一个饺子起来,他轻轻把饺子放在我的嘴边,温柔地唤我:“卿卿,快吃,别饿着了。”

    我呆滞地将饺子吞了下去,吞下去的当口,浑身上下抖了个激灵。

    那小丫鬟看看我,再看看末音,一跺脚跑回她小姐那里了。

    得了,合着我又给他挡了多桃花。

    我支着下巴看他,“如花美眷,黄粱一梦,末音君,何乐而不为?”

    “既然是梦,那做与不做,便无甚分别。”末音一边温柔地帮我布菜,一边柔声对我道。

    我笑,“末音君,以后没事别对我这么温柔。”

    “为何?”

    因为你这么温柔对我,就更加像一个人了。我这人容易满足,不是不辩清浊,只是得过且过。

    我回敬了一颗肉丸到他碗里,笑得妩媚,声音宛如对情人耳语般柔和动人。

    “你不觉得很作么?”

    这一顿饭我和末音吃得柔情蜜意,火花四溅。我在里面做戏,甚为痛苦。

    痛苦的是末音这张脸,的的确确又开始让我分不清从前和现在。

    从前。

    从前我与莫尘也是相对坐在酒楼里,我穿着男装,笑意盈盈地望着莫尘,而莫尘夹起一个饺子,放进我的碗里。他见我久久不移开目光,便悄悄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轻声道:“无伤,你看什么呢。知道你哥哥我长得俊,大庭广众的,注意点。”那时候,他脸上洋洋自得。

    我回他道:“哥哥,你有所不知,回到去再看你就没意思了。这大庭广众的,才能衬托出你的出众不是?”

    他乐了,脸上自得的表情都要飞上天去了,“那好,你看个够。”

    时间拉回今时,我开始觉得,或许这一次一时冲动和末音跑来凡间,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那蒙面佳人竟然一直端坐在酒楼的另一头,不曾离开,只一动不动的盯着我与末音这个角落,我苦不堪言,只速速地吃了些东西,拉着末音风一般地出了酒楼。

    末音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忍不住白他,“很好玩儿吗?”

    他回我,“情势所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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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音这条老龙对梅花有执念,拉了我去赏梅。

    你想想,如此时节,虽是寒冷,却出了太阳,日光也算是暖绒,地上小雪未化,别见风采。如此天气,在这大兴城梅花开得最好的地方,自然是有不少人的。虽算不上人头攒动,但也热闹非凡,端的都是些贵族王孙,文人墨客,还有些世家小姐,江湖豪士,总而言之,走两步都是人。

    我逛了两圈觉得四处大抵相同,便在近处择了一处亭子坐下歇息,末音看了看我,自己又转去溜达去了,我挥挥手,示意他一路走好。

    亭子中除了我还有两个小青年,一个长得清秀,看起来很是腼腆,另一个剑眉星眼,很是英气。英气兄见我一人在亭中百无聊赖地坐着,便主动跟我说话:“这位姑娘怕是外地人罢?”

    我抬眼笑看了他们一眼,慢悠悠道:“土里埋着不好,非要走来走去么?”

    俩小青年的小脸立马煞白。

    啧,没错,两株成了精的梅花。

    英气小梅花惊愣过后杀气四起,看着我就要出手。

    我扫他一眼,“妖气收起来,年轻人,别犯傻。”

    那一眼我是带了神力的,足以压制这株小梅花让他动弹不了,至于另一株腼腆小梅花,早已经抖得不行,都用不着我出手。

    我收起压迫,英气小梅花嘟嘟囔囔,我听得分明,“啊!老子真是瞎了眼才跟她搭讪!”

    我心中暗笑,招呼这两小梅花,“来,我不怎么你,陪我聊聊。”

    英气小梅花是个话多的,不一会便神秘兮兮地跟我分享一宗秘密,他指着不远处一个衣着贵气的公子哥儿道:“这位女大师,你可知那个礼部尚书家的公子哥,啧,有多好色么?平日里总喜欢勾三搭四,小姐倒是不敢动,丫鬟倒是勾了不少,稍有姿色的都难逃魔掌。这人吧,还特变态,喜欢到我们的林子里打野战……啊!他不仅勾女孩儿,还勾男子,啊……说得我都害羞了……”

    我问他,“你这小子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英气小梅花略娇羞状,“因为他老是在我面前那个那个啊……”

    我转头一看腼腆小梅花,一张脸都红透了。

    “你也是,我虽然是厉害,但我终究是个女的,”我数落英气小梅花,“在一个女人面前说这些,没羞没臊,亏你长了长正气凛然的脸。”

    英气小梅花捶胸顿足。

    我问腼腆小梅花,“怎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们两个妖精也敢在这坐着,不怕人龙混杂,遇到个会道的捉妖士?”

    腼腆小梅花看了我一眼,红着脸回答:“女孩子,会摘花。”

    懂了。比起躲道士,更痛苦的是被如花似玉的小姐们摘掉自己的一朵花,那可是心头血啊。

    身后突然有动静,我回头,原是独自去赏梅的末音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亭外,我的身后,手里拿着上午我从摊上淘回来的玉簪。他见了看他,晃了晃玉簪,淡定道:“掉了。”

    说完抬手帮我插回发髻上。

    他的手拂过我背上长发。

    我呆了呆,又一次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却终究没说出话来。

    他神态自若地从亭外绕了进来,居高临下地站在两株小梅花面前,面无表情。

    我瞧着那两株可怜的梅花的脸又一次白得跟汉白玉一样,便唤末音,“兄长,别较真,这俩小孩儿没什么坏心,陪我说话解闷儿挺好的。”

    为神低调,我临时给编了个身份。

    他似笑非笑地回头看我,踱着步子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看向英气小梅花,“来,游人这么多,你还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英气小梅花眼眸一亮,开始滔滔不绝了。

    什么中书令的妻子与情人在此地幽会结果捉奸在林,如何如何鸡飞狗跳;什么丞相嫡子在此地□□毁尸灭迹,如何如何血腥;什么侯门沈小姐与隔壁老王私奔到此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如何如何肉麻难当……

    我听得入迷,觉着有趣。

    一个满脸胡渣的道士跳出来的时候,英气小梅花正讲到户部侍郎与华容郡主与七皇子的三角关系,虐恋情深。结果这道士甫一跳出来,捉妖葫芦一亮相,英气小梅花立马炸了毛,拉着全程沉默着腼腆的腼腆小梅花撒丫子就跑了。

    我意犹未尽,冲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喊道,“小孩儿,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样的三角关系啊!”

    英气小梅花的声音远远传来,“侍郎喜欢郡主但是郡主中意七皇子结果七皇子是个弯的暗恋侍郎好多年了啊啊啊~~~”

    是个好故事,可惜没听完。

    结果那满脸胡子拉碴的道士拿出他的小葫芦,打开灌了一口酒,醉眼朦胧地问我,“那俩年轻人……为什么要跑?”

    我无语。

    末音君在一旁悠哉游哉地替我答了,“也许是觉着,你是个真道士罢。”

    晚上的大兴城,突降大雪,气温骤降。

    客栈的房间里烤着火炭,我蹲在火炉边,发起了呆。

    虽说的确是有法术可以把我自己烤得暖融融的,但是到底是凡间,我乐得入乡随俗,感受一下冬天的感觉。再者神如凡间多有限制,凡间神气有限,哪有用不尽得源源法力,这法术,也得省着用的,不能用在保暖这种没什么实质性作用的事情上。

    客栈门突然被打开,末音面无表情的站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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