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子长了,大队长才回到家,他将扁担放回到墙上,提起水桶正要向水缸里倒水,可是他发现水缸里满满的清水。他以为秀娘所为,但一想,按理说他去了王奶奶家一遭,她不应该有这样的速度。他正疑惑间,秀娘从小草屋走了出来,这个小草屋是今年夏天盖起来的,他是利用生产队修水渠的闲暇时间建造起来的,也不过是四五平方光景,南北砌上两米高的窄墙,墙上横放着五六根粗壮的木棒,再在上面苫盖上麦草,压实了些,这算是厨房了。秀娘挺满意,乐呵呵地呆在里面转悠了半天,说,有了它,这美味佳肴就有的做了。大队长嘴撇到了庄外,说,这算什么,将来我还要盖座楼房,墙面上铺上白银与黄金。秀娘说他只知道吹。大队长见秀娘不屑,板起了脸,走了。说也对,光这草房不行啊,灶台怎办?没问题的,秀娘可是织灶台的能手,生手看别家样子依葫芦画瓢,虽然样子像,生起火来,不是满灶烟尘,就是灶中的柴火无法点燃,不能燃烧。秀娘所做可不是这样子,她可是学得一手绝活,是从娘家带来的,他爹便是织炉灶的高手,十里八乡都找他去帮忙,他做的时候,秀娘没少看,日子长了,自己也就会了。只要有相关的材料——柞泥、麦草、樈绳碎头,不到一个时辰,一个美观实用的灶台便制作成功了。炉肚里放上柴草,点燃,呼呼呼呼,兴旺有力的火苗舔舐着锅底与灶肚。

    “孙发明来过了,这一夜之间似乎变得样子了。”

    “是他,这水┅┅”打死他,他都不相信孙发明能给他们家挑水,大队长给秀娘说起今早从井台救出孙发明妻子的事情,秀娘点头称,这就是了,他一定是觉得羞愧,他能按好心鬼才相信。

    大队长也是这样认为,但是也不知怎得,他竟然也觉得孙发明并不像往常那般坏来。他想的固然没错,孙发明的妻子回到家,见孙发明正摆呼几张脏兮兮的大字报,两个孩子从屋里跑出来唤爹,嚷着说饿。孙发明正想着心思,回脸就骂了两个孩子。正巧妻子赶来,本身他就有气,见此,她便骂上了,什么话都骂上了。不要说孙发明是“造反派”的头目,在家里却是“妻管严”,妻子上起劲来,他竟然一句顶撞的话不敢说,嬉皮笑脸迎上来。孙发明见此,这气更不打一处来了,踱着脚,一屁股坐在地上。孙发明连忙蹲在地上,一句一个“媳妇”的喊,只到一巴掌打过来,孙发明也还没有生气,相反,脸上还是绽着笑。妻子说起今早之事,埋怨他没用,如果不是大队长,说不定她就不见了,说到这里,他威胁孙发明,如果她不再了,她娘家人一定不会轻饶他,娘家兄弟一定会在她的陵前活剥了他。这个孙发明没有怀疑,她们娘家兄弟各个如狼似虎,他可得罪不起。妻子让他去大队长家道谢,顺便将大队长的棉衣送回去。孙发明尽管不乐意,向自己所竖立的仇人低头,认错,道歉,这比杀了他还难,但是他还是照办了,他还是能想得开的,他想,不就是嘴上的工夫吗,自然心里怎么想的,以后如何,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他们并没有过多的谈论孙发明,大队长张作友将桌上的棉衣拾起重新穿上,他整理了一下衣角与裤脚。秀与峰已经窜到他的身前身后了,他的一双大手拢成一个弧形,两个孩子都已经在他怀抱里了。秀已经八岁了,峰也六岁了,该是上学的年龄了。

    “爹,告诉你一个秘密。”峰轻抚着爹坚硬的胡须撒娇似的说。

    “峰,不准说,娘说过了,你如果说娘打死你。”秀在威胁峰,这一说,果然有效,峰挣脱爹的手,跑到外面寻小伙伴们玩去了。

    他这一跑,秀见爹脸色有些变,心里发了毛,哆嗦了一下身子,也从里屋跑出来了。娘正好从厨房出来,不明其因,于是,嚷开了,“秀,峰,饭还没吃呢,快回来。”无论娘怎么怎么叫唤,两个孩的影子怎么也不见在门口出现。

    当两盘小菜出现在桌上的时候,大队长张作友才意识到峰儿所说的秘密是什么,一盘的的确确的土豆丝,另一盘是炒鸡蛋。两个小菜旁是两个玉米窝窝头,焦黄黄地望着他。

    “土豆,鸡蛋从哪里来?”他抬头盯着秀娘说开了。

    “秀儿、峰儿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了,总不能成个睁眼瞎吧。”

    “不要打岔,我问你这土豆、鸡蛋从哪儿来,是不是从生产队指挥部偷来的。”显然大队长怒火撩拨了起来,眼珠子瞪得像个圆球。

    “哪里是偷,是刘叔送来的,至于他是从哪里拿来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还嘴硬,你个坏事的娘们,我曾经说过多少次,生产队的所有财产即便是一个土坷垃也不是我大队长的,那是我们小李庄村民的,我们是一个集体,所有的东西都要有村民分享,再说,我身为大队长就应该做个表率,哪里能存有一点私欲,看样子,我要召开一个会议,商谈一个处置问题,听听他们的意见,如果有人提议拿我大队长来说事,我便引咎辞职。”

    “不就是两个土豆与两个鸡蛋吗,再说了,这是村民在修水渠的时候捐出来了,当初我们不是捐了一筐鸡蛋吗,留下两个谁能说出什么,如果说了,也一定是那些别有用心者。”

    “不打自招,既然做了,还需要你跟我走一遭,将所有情况说明,该写检查写检查,我还要做个检讨或者是自我批评,也好,利用这次会议都要检讨我们各自的问题,从我做起。”

    “我才不去,这些东西本身便是刘叔送来的,至于他从哪里拿来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好,我要找到刘叔,将一切事情都说明,但是如果是他做的,你也要将这黑锅背下来。”

    “为什么,我才懒得去做!”秀娘显然生气了,她很少给大队长顶撞的。

    “这还用说吗,叫你去,你必须去!这是命令!”大队长的眼睛能杀人。他的怒火,秀娘是领略过的,他的暴躁脾气,秀娘更是不敢得罪,她屈服了,不就是背黑锅吗,有什么大不了,又不是枪毙,蹲个监牢,还不至于吗。去,为何不去,我倒想看看他们这个批斗会是怎么开下来的。秀娘想得开了,心里的倔强劲也来了。

    还没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大队长张作友就召集到了生产队党委一班人开会,生产队党委有七个人组成,除了他与孙发明之外,邱玉和潜逃了,还有王二利、李传明、丁贵刚、陈万举。当然按照惯例,这样的会议一定要由驻村工作组人员参加的,他们也都来了,一个是毛头小伙邵名正,一个是老干部杨得胜。这样,这场会议就开始了。大队长张作友主持了会议,他先让秀娘站在门外等候,工作组老干部杨得胜没有理会大队长,示意秀娘进屋来,他们所举行的会议的场所就是生产队指挥部,也是一座茅草屋,昨夜的夜风也卷去了不少房顶麦草。秀娘眼角瞥向大队长,老杨嚷道,不要听那倔驴的,有叔给你做主,不用怕,不用说什么,我就能猜到,什么屁大的事都要摆到会议上来说。老杨这一句话给秀娘吃了定心丸。索性,他就顺着老杨的话语坐到里屋来了。

    “请卞学荣同志站着说话,这里没有你的位置!”大队长的颜色阴冷,没有一点外面阳光的色彩。

    “大队长,如果不是秀娘,其他村民,你会让站着说话吗?”

    “老杨,正因为她是队长家属。”

    “队长家属也是村民吧?”

    大队长无言以对,无奈只好听从老杨所说,让秀娘坐在对面。大队长依然是铁青着脸像判案的包公。老杨又不乐意了,他说,“秀娘,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秀娘看看老杨,又望了一眼大队长——自己的丈夫。她没有将刘叔给他们送土豆与鸡蛋的事情说出来,而是说自己偷偷溜到生产队指挥部偷了这些东西,她进行了自我批评,进行了全面反思,并且做了保证,下不为例。大队长听了很是满意,可是老杨直皱眉头。

    “我看这不是一般的小事,应该召开全村村民会议,要让所有的村民都知道这事,如果我们村村民都这样,集体财产不都是私人的东西谁想拿就都能拿的吗!”孙发明显然要将事态进一步扩大的态势。

    “孙发明,你恐怕局太小是吧!”

    “不,老杨,”大队长显然制止了老杨批评孙发明,“我以为发明所说是有道理的,我们村现在还很贫穷,集体财产不能侵占,甚至是一针一线,即便有一天,我们村富了,有钱了,任何人也不能随意侵占我们丁点财产,这件事就当成一个反面教材,永远记在村民心中】脑海中吧,所以,召开一个全村村民大会是很有必要的。”

    “不行,我不会参加的!”显然秀娘生气了。

    “我反对!”老杨是站在秀娘的立场上的。同时表示反对的还有几个党委成员,但是大队长的主意一定看样是谁也无法更改的,加之像孙发明等人更是乐见如此场面,千方百计簇拥,极力夸耀大队长不徇私情,明断是非。既然事情如此定下来,孙发明自告奋勇准备会场去了。

    生活在现代的我们是无法想象到当时生产队所有村民聚集在硕大的麦场上的场景,麦场是一个并不太规则的圆形,四周的麦堆依次井然地坐落在圆形的弧线上,麦场的东北角向外伸展了一片空地,有几间草屋,那便是临时的牛棚,也是被山似的麦堆环绕着。村民无事可做,都来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青年、壮年,他们简直是要参加一场盛会,都说说笑笑,为了暖和些,女人与老人们更喜欢靠着麦堆,能抵挡多少风寒抵挡多少风寒,实际上,今天选择这个日子挺好,因为阳光不错,照在村民脸上泛着红光。两个长条凳摆在地头,地头边上也是一座高大的麦堆,条凳后两侧是两棵高高的木桩,木桩上悬挂着长长的木板,上面是红纸张贴,一行大字醒目亮眼,“**万岁”,这五个大字还是在邱玉和逃出去之前写下的呢,当时开了好几次会议,孙发明说不能用这几个大字,大队长张作友责问他是什么意思?孙发明猛然觉得不妥,幸好大队长不善于找茬,此事孙发明不敢再提。这些保留下来少说也有两个月了,大队长特意叮嘱其他党委成员放好了,不要受了潮水与雨水。今天看来,确实保存得完好。无论举行什么重大的会议,他们都会将这个长长的木板悬挂起来,五个醒目的大字闪着金光呢。

    小孩子还没有等到会场布置完毕就开始胡闹起来,一两个孩子还成不了气候,可是全村的孩子们都来了,这一窝小猴们聚在一起,那可是闹开了,整个会场,整个麦场堆,他们像风一般地追来逐去。这其中当然有峰儿。直到孙发明咳了两嗓子后呵斥了他们,他们还不情愿地各自回到家长身旁,装模装样,但是一会立刻又变了形。小女孩们乖得多,秀娘板着两个小凳子,秀让娘坐,娘说自己不能坐,要到前面站着,秀娘劝秀说无论怎样都要勇敢不要哭。秀问娘为什么?娘说这是你爹的意思。秀说爹要怎么样?秀娘说爹要批斗你娘。秀说为什么爹要批斗娘?秀娘说她也不知道。秀眼眶瞬间蓄满了泪水,秀娘安慰了许久,秀才好得多了。秀娘唤峰儿过来,呵斥他一定要听姐的话,威胁他说,如果捣蛋,今天让他跪在院子一夜。峰儿不敢乱了,他知道娘的脾气的。娘平时很温和,犯起脾气来,爹她也是不让的。

    村民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家长里短,大队长一出现,众人的身子显然比之刚才端正了一些,当然,也有些不谙人情的歪着脑袋想看个热闹,他们早就从孙发明那里得到了消息,知道了这次会议的主题,并且他们私下里不时说笑着。刘老头与邵老头每人一个马扎端坐在最西侧的麦堆,他们以为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公布,从他们的悠闲表情便能看得出来,邵老头从怀里掏出一包烟,给了刘老头一支,自己留一支衔在嘴里,随后小心翼翼地揣到怀内兜里,还用手摸了一下,安全了,不会弄丢。邵老头掏出洋火,先给刘老头点燃,再点燃自个的。

    “好烟,普藤牌子的吧?”

    “是的,上等的烟草,私下里我都不舍得抽上一口,这不抽者机会咱哥俩来一颗。”

    “你这老东西也太小气了,等我儿子刘经书来,给一盒大前门,有什么了不起。”

    “行,行,行,这可是你说的,说话算话,不能吹牛,吹大了可闪了你的舌头。”

    “那当然,你这贪婪的老东西!”

    “同志们,村民们,”他们的殊死辩论或者说争斗在大队长的开场白一出现就偃旗息鼓了。四周也没有了动静。大队长没有坐到条凳上,他在条凳前一米左右的地方。孙发明坐在条凳的中央,其他党委委员坐在他的两侧,工作组的老杨与小邵算是列席会议了。

    “同志们,村民们,今天我们召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议,怎么说呢┅┅,”大队长开始有些吞吞吐吐了,原来他不是这个样子,下面的村民也感到了异样,并且嘀咕开来。大队长意识到了这个变化,孙发明抬起头,皱了皱眉,他有些跃跃欲试。大队长继续道,“请卞学荣同志到前面来,”众人的目光“唰”的一声都转向秀娘。秀眼圈红了,有些害怕。秀娘安慰秀,说没事的。

    秀娘脸庞有些微红,她清了清嗓子,稳定心神,缓缓向前走,与其说走向会场中心,不如说走向自己的丈夫身边,她此时感觉他很陌生。她转过身来,面向众人,她先没有说话。刘老头正与邵老头绊着嘴,见秀娘被大队长叫上去了,猛然他意识到了不好。

    “怎么了?”

    “都怪我,作友,就是一头倔驴!”刘老头埋怨起自己来,他将烟头扔在地上狠命地碾着。

    “我做了对不起生产队,对不起大队长,对不起各位村民的事情,我今早偷拿了生产队的两个土豆与两只鸡蛋,我愿意承担所有后果。”秀娘说到这里的时候眼圈有些红肿。刘老头怎能坐住,他在远远的地方便嚷开了,“这算什么事,秀娘没有错,是我做的,我看大队长家要吃的没吃的,正巧今早路过大队部,见里面没人顺手捡了两个土豆与两只鸡蛋就给大队长家送来了,听秀娘说,大队长一早就给‘五保户’挑水去了,我将这些给了秀娘,都怪我,隐瞒了这事,如果要责怪,我愿意承担所有后果。”

    “不,刘叔,这是我的不对!”

    “秀娘,不要替我背黑锅,我这一把骨头,死在哪里不是死。”

    “不行,会连累经书兄弟。”

    “什么连累,我不怕,我儿更不怕!我看谁敢再说什么,我与他没完。”他说这话的时候见邵老头竟然悄悄给他竖大拇指,那他的头仰得更高了,他让秀娘回到秀的旁边去。秀娘不情愿,回头望着秀爹,秀爹回头望着孙发明。

    “大队长,咱村谁说的算,这屁点的事还要大张旗鼓的张扬,到底要干什么,孙发明,你是‘造反派’的头头,你来说两句。”

    孙发明早就想说上两句了,有了刘老头的提议,他故作姿态缓缓站起,慢慢走到前面,右手挥起划了一个半圆弧又回到身后,左手放在胸前,他的姿势很好看,大队长张作友曾经琢磨过好几次也尝试着学习,但是怎么也学不会。

    “**他老人家说,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如果不但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也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一个完全的革命派。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拚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如果我们现在不是这样地提出问题和认识问题,我们就要犯极大的错误。”孙发明有备而来。他一连窜的**语录听得众人云山雾罩,不知所云。

    “孙发明,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秀娘是敌人了,还是老刘头是敌人,”邵老头也不甘示弱,他站起来向前走了几十步,他一边走一边说,“老刘头,他说你是敌人,你真是潜伏在我们队伍中的特务!”

    “放你娘的臭屁!”刘老头骂上了,“老子是八辈子贫农,到我这儿才混上个矿工。”

    “不是我说的,是孙发明,他说你是敌人,是特务。”邵老头明摆着将矛头指向孙发明,他要与刘老头演一出双簧。

    “不是我说的,是**,**他老人家说的!”

    “**,**他老人家在哪?你这分明是打着**的旗号要整死人!”邵老头已经走到了孙发明的身边,刘老头心里乐开了花。村民们哪里见过这等稀罕事,都欢快地笑着说着,西去的阳光红彤彤的映着西山了。大队长望着夕阳,再看看四周的村民,他想说几句话,但是这话从何而出,孰对孰错,他真得不得而知,他望着其他党委人员,他们竟然也在偷乐。还是工作组的老杨,他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老杨走的时候,大队长发现他走在夕阳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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