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的绵绵细雨终于挂在四月的尾巴上离开。夏天又一次按时架着热风如期而至,一夜之间重新占领了岐城的每个角落。

    祝明月想举起手来的时候才发现,身上套着的这件印满了香蕉图案的恤衫有些小了,肚脐会不时露出来。以前奶奶给她买衣服和鞋子,总是会买大两个码,所以她的衣服一般都能穿好几年。而这件恤衫却是妈妈在她三岁的时候买给她的,因为奶奶不喜欢的缘故,她一直没有机会穿它。

    “月月,准备啦。”风风在后面提醒她,她才回过神来,严阵以待。

    他们正在上外教的英语课。那年省内的知名幼儿园开始用外教授课,于是大班的下学期,园长也决定聘请一位外教给孩子们上课。外教叫sherry,孩子们更多喊她雪梨。园长介绍她的时候说她来自美国的一个有什么湖的什么州,祝明月记不清楚了,只是不禁猜想,也许住在湖边的人,都有一双雪梨那样的湖蓝色眼睛。她很喜欢她的眼睛,却并不羡慕。因为她已经见到过世上最动人的双眼,乌黑明亮,闪烁着柔和的光,长久凝视,仿佛被一片神秘的月夜星空包围。

    那是妈妈的眼睛。

    几分钟前,雪梨提议和孩子们玩单词抢答的游戏。孩子们要用英语抢答她指到的物品,答对的孩子将得到小红花。这段时间祝明月已经拿了不少小红花,但今天这朵对她意义非凡。

    她几乎已经想象到自己把这朵小红花贴在镜子上的情景。每天放学回家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房间,来到妈妈的梳妆台前,把手背上或是额头上的小红花一朵朵小心翼翼地撕下来,再黏贴到一面大圆镜四周。朵朵五瓣的小红花的中央都印着金色的“奖”字,在傍晚夕阳的余晖照耀下闪闪发光,顺着镜面一圈圈渐变颜色。每朵小红花都代表着不同的意义。有的是作业认真,有的是上课回答问题积极,有的是课间操小榜样,有的是午睡纪律进步……祝明月每天都把小红花背后的故事讲给妈妈听,然后默默地等待一圈熟悉的涟漪在妈妈清澈的双眼中荡漾。

    “一定要拿到。”祝明月想着,不禁心跳加快。

    在她屏气等待着的时候,雪梨突然飞快地指了指手上的课本。

    “book。”

    祝明月还来不及举手,就听见可莹清脆的声音。她扭过头,刚好和举着手的可莹四目相对,可莹看她的眼神有些小得意,好像这只是她和她的一场比赛。

    可莹从小班开始就长期占据着红花榜的no.1,是名副其实的“小红人”。可是这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她却渐渐落后于祝明月,她拿去比赛的画只拿了二等奖,她在舞蹈队的位置靠边,只能看着站在中间的祝明月做领舞,连她最引以为豪的小红花,也快要比不上祝明月了。更令她愤懑的是,祝明月一直和风风关系很好。每次可莹去找风风玩,风风都要叫上祝明月,而她总是一脸冷淡的样子。

    祝明月似乎猜出了可莹在想什么,微微扭头瞥了一眼风风。风风朝她腼腆一笑,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雪梨甜美的嗓音让祝明月立马严阵以待。

    之后雪梨又指了好多物品,全都是书本上的单词。祝明月和可莹几次异口同声,直到最后,雪梨在黑板两边画的火柴棒一样多,她们打成了平手。班里的其他人都鸦雀无声地观战,只有曾鸣低声和几个哥们说:“这就是我妈常说的女人的战争!”引得他们啧啧偷笑。

    施冬正一脸崇拜地往好友那边望去。尽管这段时间被她冷落了,施冬还是一如既往地支持她。明明是祝明月在又快又准地说那些她连读音都记不住的单词,可是施冬的内心竟然比任何人都要激动。激动时施冬的脸颊会变得红扑扑的,祝明月不只一次夸她非常可爱。不久之前,施冬成为了舞蹈队的候补成员,只是因为祝明月说,“施冬,有你在的话我跳舞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紧张。”于是施冬毛遂自荐进了舞蹈队,却无奈发现自己和好友的距离似乎变得更为遥远。她本来感到非常失落,直到现在这一刻,她亲眼目睹好友帅气地抢答,才有些明白风风跟她说的那句话。

    “我们的月月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没错。就是因为不一样,施冬才会这样在乎这份友谊。可也正是这种不一样,让她感觉到自己和祝明月似乎永远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one.ready”

    雪梨的手还在半空中,可莹已经抢先举起了手。但她看到雪梨指着一张椅子时,不禁愣住了。他们还没有学“椅子”怎么说,可莹皱着眉头准备低头翻书。

    “chair。chair。”

    “goodgirl!”

    可莹再次抬起头时,雪梨已经在黑板上代表祝明月的一边画了个大大的红勾。

    下课音乐响起。曾鸣的取笑声立即从身后传来,可莹不禁皱了皱鼻子。她输了。祝明月拿到了三朵小红花,而她只有一朵。

    可莹的鼻子正在发酸,却看见祝明月正往她这边走来。

    “等会儿一起去跳舞吧。”可莹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祝明月把一朵小红花贴在她的脸上,她才反应过来。

    “你……为什么?”她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

    “因为芝麻。”祝明月指指她的脸,微微一笑。

    “希望明天会好吧。”

    五月最后一天,祝明月的日记本上只有这一句话。她原本想多写一点,但头实在痛得厉害。妈妈看到她脸色苍白,就不允许她写了。

    她又病了,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本来今天一早头就有点晕,但她迫不及待回幼儿园排练明天的节目,于是没有和妈妈说。结果熬了两节课之后,她就觉得一阵作呕。那时老师正带着全班小朋友在布置教室,毛茸茸的塑料彩带在教室上方连成一个米字型,中间挂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球,里面有一个铃铃作响的小铃铛。

    不时有人触碰到彩带,那小铃铛就发出一串急促的“叮铃铃”的响声。祝明月感到一阵恶心,胃里正在翻江倒海,胃液似乎就要被那声音逼迫着喷涌而出。她立马从座位上站起飞快地奔向洗手间,没想到走到半路居然被曾鸣突然伸出来的脚绊倒。

    她捉住一旁的桌子稳住身体,但体内的暗涌没有放过她。她像刚才那样不停地吞咽口水,可是一点都不奏效。酸腐的气味已经急冲直上,穿过食道漫至喉咙。祝明月再也忍不住,“呃”的一声扭头吐了出来。她听见四周突然安静了一会儿,几秒后有人“啊”了一声,她又听见吵杂的议论声。

    “老师,祝明月呕了。”第一个帮她报告老师的人会是可莹,祝明月有些惊讶,但她不敢抬头看。

    “你呕完了吗?没有的话去洗手间,呕完了就带你去医务室。”

    祝明月接过老师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嘴,表示自己呕完了。她脚步蹒跚地跟在老师身后走去医务室,一个穿白袍的女医生帮她探了热。

    果然是发烧了。

    “知道爸爸妈妈的电话吗?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回家。”女医生语气温柔地说。

    祝明月拨通电话听见妈妈一声“喂”之后,有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园长办公室的空调幽森森地吐着白气,她突然打了个冷战,眼前突然闪现出点点昏黄摇曳的亮光。

    “妈妈。”她终于开口,只是带着明显的哭腔。

    挂断电话后,园长走过来拍了拍祝明月的肩。

    “不要哭。回家好好休息。”

    祝明月呆呆地点点头,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教室。刚才妈妈在电话里说她十五分钟后就到,让她先去收拾书包。她听不出妈妈的语气,因为妈妈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妈妈现在应该是在忙吧,她又给妈妈惹麻烦了。眼前浮现起妈妈的黑眼圈,她吸了吸鼻子,口腔里尽是难闻恶心的味道。

    已经是午睡时间了。祝明月经过窗户的时候看到教室里空无一人,她沮丧地退开半掩着的前门,却发现有人正躲在门后。

    “施冬?”祝明月惊呼。

    “月月,你怎么样啦?”施冬拉她一起蹲在门后。

    “嗯。发烧了,要请假回家。”

    “那明天表演怎么办?”施冬急得脸颊通红,“你会来的吧?”

    “……不知道。”祝明月老实回答,心里一阵失落。

    “你一定要来!”施冬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辛苦练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明天吗?你不是答应了风风吗?”

    “对不起。”祝明月看着施冬,突然眼睛有些湿热。其实她知道的,每次一旦发烧,没有两三天她都不会痊愈,所以她很清楚自己明天是不能去表演了。但是看着施冬一脸担心的样子,她不忍心让好友失望。

    “我没说一定不来。”祝明月朝她虚弱地笑笑,“这样好不好,如果明天我没有来,你替我上场吧。”

    “你一定会好的。”施冬固执地说,“我绝不会站你的位置。”

    “如果我真的不能来。”祝明月低声重复道,“答应我,你会替我上场。我只希望那个人是你。”

    施冬终于沉默了,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已褪色。她不解地看着祝明月的眼睛,直到在她疲惫却仍旧水灵的眸子里看见自己震惊的神色。

    祝明月伸出的右手小尾指,正孤单地停在半空中等待回应。走廊响起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离她们越来越近。是时候要说再见了,施冬的右手还犹豫地藏在身后。如果不是因为祝明月,她根本不会加入舞蹈队。她怎么能代替祝明月呢?怎么能呢?

    可是鬼使神差地,她右手的尾指在最后一刻勾上了。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初夏的阳光无声地倾泻进来,照亮了她们小尾指上细细的茸毛。

    很多年后翻看相簿,祝明月总会一脸留恋地摩挲照片中央那个脸颊红扑扑的女孩。她曾经无数次幻想着自己背着绕满了花环的黄色篓子在舞台上弯腰微笑,也曾在脑子里无限次重复播放滑溜溜的彩色手绢在空中短暂旋转的画面。她曾经为自己不能上舞台有过失落和不甘,但当她看见照片上的施冬,就就没有遗憾了。

    意外,有时候只是把一种好结局变成另一种好结局。

    岐城第二幼儿园的舞蹈队,在一片掌声之中完美收官。上小学前的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园长给孩子们每人买了一个许愿气球。当彩色气球在操场上空轻盈地升起时,正在家里的床上熟睡的祝明月还不知道,这些气球承载的愿望中有她的名字。

    而唯一一个还没有吹气的,属于祝明月的气球,有一天也会在岐城是上空升起,不过那已是两年后的事了。

    终于到了拍毕业照那天。六月尾的岐城,荡漾在四周的阳光带着香槟酒的颜色。女孩子们穿着清一色的粉色连衣裙,男孩子们则穿上了白衬衫和绿色格子短裤。

    祝明月正在帮风风整理脖子上的蝴蝶领带。施冬则站在她身后帮她梳着头发。一阵风掠过带有醉意的阳光而变得粘稠,轻柔地穿堂而过,裙摆随风拂着小腿,祝明月忍不住轻轻跺脚。

    老师在外面高声催促着他们。祝明月挽起风风的手臂,又转身拉住施冬的手,三人一起走到蝉声起伏的操场上。

    “你说我们以后还会在一起吗?”施冬突然问道。

    “不知道呀。”祝明月想了一会儿说。其实她那时已经知道答案了,只是不愿说出来。

    祝明月从小到大都认为,任何不好的事,只要不说出口就还有一线希望不会发生。而任何美好的愿望,一旦说出口,就百分百不能成真。

    命运会偷听人说话,让人最不想的都实现,实现的却偏不想要。所以,“不知道”永远是最好的回答。如果能够自欺欺人,或许也有机会忽悠命运。

    “但,我会永远记得你们。永远。”祝明月怕他们不相信,又强调了一次。

    “嗯,我也是。”刚才一脸哀伤的施冬终于笑了。

    “我也会记得。”风风笑着,露出左脸上的小酒窝。

    那个夏天,面对人生的第一次离别,孩子们都选择了微笑。幼儿园作为他们人生漫漫征途上的第一站,见证过他们太多的第一次。她们的人生还只是刚刚开始,她们的世界还崭新无比,能够孕育最大的可能性。

    很多年后,当祝明月看着幼儿园的毕业照,她已经忘记了几乎所有人的名字。但是她仍然怀念幼儿园的那段时光,因为再往后走,再没有一个地方如这里,能够包容这么多原始的灵魂和感情。

    闪光灯明晃晃地亮起,岐城盛夏的阳光伴随着失效的蝉声被永久定格。

    她们终于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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