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睡了,阿月。我们到省城了。”

    祝明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妈妈正站着收拾行李。她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阿公呢?”

    “在车站等我们。好了,你快点背好包,要下车了。”

    祝明月把黄色的小鸭子挎包斜挂在一边肩膀上,跳下座位拉住妈妈的衣角。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她几乎一路在睡,这会儿站起来双腿都软绵绵的。车子在下一秒钟突然停下,她差点站不稳向后跌倒。

    她跟在妈妈身后下了空调大巴,一股热浪扑面而至,揉得她的额角冒汗。有一瞬间的错觉,她以为自己还在岐城没有出发。可是很快她就意识到这里不是,因为空气中没有那股熟悉的芒果糜烂的芬芳。四周的尘埃正在刺鼻的废气之中剧烈翻滚,每呼一口气她都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幸好她很快就看到了外公,刚才下车后的坏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候车厅里人山人海,祝明月却一眼认出了外公那顶圆圆的有些滑稽的灰色帽子。这顶帽子是外公去越南旅行的时候买的,本来他不缺帽子,也对那顶灰不溜秋的帽子看不上眼。但卖帽子的小贩和外公闲聊,问起他来自哪里,知道他从小在省城长大后,小贩立即叫了外公一声“老乡”。于是,外公毫不犹豫就买下了那顶对他来说明显过大的毡帽,回来后还一直把这件异国遇老乡的事当成趣闻来讲。

    “你阿公就是心地太单纯,那人绝对是为了做生意,见谁认谁是老乡啊。”妈妈趁外公不在的时候,跟祝明月这样解释道。

    “可是妈妈你不是也没有揭穿吗?”祝明月调皮一笑,“所以妈妈其实也和我一样,觉得单纯的阿公很好吧?”

    “人小鬼大。”妈妈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啊,以后可不要像阿公那么单纯,知道吗?女孩子太单纯容易被男孩子骗。”

    “哦,那以后我就找个像阿公那样单纯的男孩子来骗吧。”

    妈妈假装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祝明月吐了吐舌头,脑海里却浮现出风风熟悉的脸。

    说起来,不知不觉她和风风已经分开正好一年了。祝明月隔远盯着外公的灰色毡帽失神地想着。自从他们从幼儿园毕业之后,祝明月再也没有和风风联络过。她不小心弄丢了那张写着风风家七位数字电话号码的小纸条,她记得自己明明叠好塞进了裙子的口袋,但回家后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往往都是这样,越是重要的东西就越容易失去。那张纸条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了。

    于是她只能等风风给她打电话。可是日子一天天流逝,电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没有一次是风风的。最后她只等来了施冬的电话,只有施冬还记着他们三个之间永不相忘的约定。可是这一年下来,祝明月也明显地感觉到,施冬的电话越来越少了。

    可以永不相忘的人,却未必能够永远在意。这一年里,祝明月在新学校还没有交到新朋友,或者说她固执地不愿和风风、施冬之外的人成为好朋友,因为她觉得那是背叛。于是她无时无刻都在想念幼儿园的日子,想念和风风、施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那时候他们之间总靠着一种奇妙的默契相互支持,她很享受那种被保护的安全感。上小学的这一年里,她总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同一条走廊,她在仰头望天发呆,身后的人嬉笑打闹着跑过。没有人欺负她,只是,也没有人在意她。

    “阿月!”外公沙哑的声音切断了祝明月淡淡的惆怅,一秒之后,她就重新挂上了和外公乐呵呵的样子相呼应的灿烂笑容,松开捏住鼻子的手,飞快地奔向他。

    “阿公!”她双手握住外公细瘦的手臂,“都夏天了,你怎么还戴帽子呀?”

    “哈哈,因为,这是顶魔法帽子。”外公说着突然换了种神秘的语气,“有了它,我才能变魔法……”

    “阿公!”祝明月眨着眼睛打断他,“哪有人用帽子变魔法的?那是魔术!只有小魔女才懂得魔法!”

    “什么小魔女呀?”外公明知故问。那时候祝明月很喜欢看小魔女doremi,经常幻想自己也像doremi她们那样坐在一把神奇的扫帚满天飞。在祝明月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的那段日子,幸好还有一大堆活在荧屏上的小伙伴们陪伴着她。祝明月虽然一次也没有进入过玻璃后面的那个世界(小时候她经常走到电视剧后面去研究怎么进去),但却觉得自己仿佛与那个世界产生了某种看不见的羁绊。所以,当她趁着妈妈去上班,骑在家里的扫帚上不停地喊着咒语的时候,有一瞬间她真的感觉自己成为了doremi,正在天上欢快地四处乱飞。

    不过……嗯,还是成为桃子好了,毕竟她英语说得好。祝明月虽然最喜欢doremi,却不想自己像她那样粗心迷糊。从踏进小学校门的那一刻起,成绩和排名——两样令她一直匪夷所思的东西就一刻不离地在漫漫战斗长路上紧跟着她。祝明月花了一个学期才适应了测验和考试的存在,又花了更长的时间,来接受小学老师不再奖励小红花而是用“优、良、及格、不及格”来评价作业这个事实。

    幸好,她终于还是一步步地走过来了。虽然过程有些惨不忍睹,但在学年结束的时候她总算是个像模像样的好学生了。

    “好啦你们两个,想在这里聊到什么时候?”妈妈终于出言打断他们,“阿爸,刚才我给阿哥打电话他关了机,我打算先带阿月去他那里放下行李再去吃午饭,你记得他住在几栋几楼吧?”

    “哦,记得啊。”外公说着托了托帽檐,“哎呀,我想起来了,你之前说是有事找老三才到省城来的,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祝明月仰起头,刚好看到她朝外公打了个眼色。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而妈妈不想让她知道。

    “哦,小事而已,很快搞定的。那阿爸,下午你帮我带阿月出去玩一会儿吧。”

    “下午啊……”外公露出为难的神色,“哎呀,你怎么不早点说,我约了人啊。”

    “雀友会的人?”雀友会是外公平日经常去一个社区老人组织。妈妈曾经和祝明月说过,外公最喜欢和那里的其他老人打麻将。

    “不是。是一个老朋友。”

    “哦?我见过吗?”妈妈有些意外地问。

    “当然没有。”外公眯起眼,好像在追忆往事,“认识他的时候,我才和阿月这般大。他和我住在同一条街,我在街头,他在结尾。哈,说起来我和他挺有缘分,读书时我们是同学,在百货公司工作后我们又成了同事。不过后来我认识了你妈,结婚之后就长期在岐城了,才和他断了来往。没想到前几年回到这里,去接晴晴放学的时候,竟然和他重逢了……说起来,我们也几十年没见了,不过他孙子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多看了两眼,刚好就发现他了。”

    祝明月听完外公的故事,不知怎么地居然有些惆怅。缘分。一年级的课本上没有这个词,她也不知道那个词怎么写,甚至连缘分是什么也懵然不知。一直在一起和分别后重逢,哪个才是缘分?也有可能,缘分就是曾经在一起,也曾经分别了,但又总是一再重逢。

    如果她和风风、施冬也能有缘分就好了。

    祝明月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不知道自己和这座城市的缘分已悄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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