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觉得这股责任感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它还是让如月在那张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从九点坐到十点,又坐到十一点,坐得她全身发僵昏昏欲睡的时候,院子里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与其说莫祖新走了进来,还不如说他被人给架了进来。他看起来非常的不清醒——细长的眼睛几乎全眯了起来,两颊潮红,衬衣的胸前染着点点污渍,分不清是酒还是油。他的脸色一向是灰白色,那潮红在他高突的颧骨上就显得有种病态的刺目,他整个人几乎都是软的,被两个小厮架着,踉踉跄跄地摸到沙发上半躺下来,如月手里拿着订单,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是一根钉子,突兀地扎进了一幅雍容华贵的贵公子饮乐图里。

    她尴尬地坐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两个小厮看见了她都是一惊,然而莫祖新俨然已经有些不省人事,两人对视了一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莫祖新似乎是觉得热,扯了一把自己的领带,一抬眼看见了她,嘴角斜了一下,艰难地扬起笑来:“如月?怎么,有事?”

    听着他醉醺醺地叫自己的名字,如月觉得更窘,两个小厮交换了一下眼神,目光里都有些意味深长。她的脸红得烧到耳根,腾一下站起身来,就道:“大少爷醉了,我们改天再说吧。”

    她说完转身就准备走,手腕却被人猛地拽了一下。莫祖新居然站起身来拉她,他的手指攥在她的手腕上似是火烫,他脚跟站不稳,猛地向前一栽,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来,如月被拉得向后一倒,只得止了步子,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小厮们也被莫祖新的架势吓了一跳,要待扶又不敢去扶,只能伸着手护在莫祖新周围,场面十分尴尬。莫祖新挥手叫他们下去,自己用手撑着爬了起来,在如月对面坐了,用手撑着下巴道:“如月,你有什么事?”

    如月余光看着小厮们忙不迭地退下,心底越发打起鼓来。莫祖新看样子醉得不轻,现在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她有心跟着他们一起溜走,奈何莫祖新又拉着她不放。她沉默了一会儿,看莫祖新的眼神好像清醒了些,决定速战速决,就开门见山地道:“大少爷,我听说你接了六百多坛莫家陈酿的订单?”

    莫祖新半眯着眼睛,听见这句话,细长的眸子闪了一闪:“怎么突然问这个?”

    那眼神在他眸中闪得极快,却被如月正正看在眼里。她攥着订单的手紧了紧,看他的目光也移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把它们往两人面前的茶几上一放:“我都已经知道了,可是莫老爷留下的酒只有二十六坛。”

    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莫少爷,剩下的六百多坛你打算怎么办?”

    她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如月从来就不会用愤怒的语气说话。当她一开始知道莫祖新接了六百多坛陈酿订单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害怕。她并不在乎莫祖新瞒着她做了这样的事情,她在乎的是万一他弄砸了之后事情要怎么办,她看向他的目光里几乎带着哀求,语气也像是在求他给她一个说法,告诉她他早就想好了要怎么补那六百多坛的亏空,然而他的回答却让她如坠冰窟,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很简单啊。”莫祖新的语气轻描淡写,甚至似乎还有些惊讶于她的大惊小怪,“从别的酒坊买点儿来凑个数不就行了,反正都是酒,喝醉了谁都喝不出分别。”

    如月望着莫祖新,有点怀疑是不是她自己理解错了:“买什么?也买陈酿吗?”

    他把领带咬在嘴里,听了她的话嗤一声笑了:“陈酿?现在哪家还有耐心把酒埋三十年才拿出来卖?买个三年陈五年陈就差不多了,再多了可就没钱赚了。”

    如月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用别家酒坊的酒冒充莫家的酒也就算了,他居然还想用三年陈去冒充三十年的花雕。就算她之前对这个行业不了解,最起码也知道三年与三十年的区别,莫家陈酿出窖的时候满宅的香气至今都萦绕在她的心里,和普通酒坊里的花雕酒简直是天差地别,就算是醉鬼也不可能喝不出。她觉得莫祖新是在开玩笑,还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直到他满是疑惑地回瞪回来,她才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闹着玩的,惊呼顿时冲出喉咙,又赶紧捂住嘴巴。

    “这样应该不行……应该不行吧……”

    “怎么不行?”莫祖新挑了挑眉,他似乎有些头晕,对她的深夜来访也有些不耐烦了。

    “他们……他们怎么会喝不出来……”如月咬了咬嘴唇,大着胆子道,“这样会把莫家的牌子砸掉的!”

    她以为莫祖新就算再不管不顾,对于莫家的招牌应该还是有所忌惮,毕竟是他辛辛苦苦找主顾拉关系才竖起来的牌子,他可能根本没意识到这样做可能会给这块招牌带来的灭顶之灾。她充满希冀地望着他的眼睛,期待其中能有惊雷一闪让他恢复清醒,然而莫祖新的眼眸眯了一眯,眸间精光一闪,闪出的不是惊讶,而是怒火!

    “莫家的牌子?你觉得我会在乎莫家的牌子?”他用手撑起了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语气里的讽刺像是细密冰凉的冷雨,洒在她红得发烫的耳畔,“我根本不想要莫家的牌子,我也根本不想去经营什么酒坊,我需要钱,现在就要,你放心,你的那一半我不会少你的,至于我怎么赚钱,不用你管!!”

    莫祖新的嗓音很沙哑,喊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她似乎都能感觉到他的声音撕裂出了血,面前的他眉目有种走火入魔般的狰狞,半点也没有以前温文尔雅的影子。

    原来他这段时间的热情和努力都被她误解了,他要的根本不是莫家的招牌,他只是想从那块招牌上榨出更多的钱而已,至于莫家酒坊在他赚完这一笔之后还能不能开得下去,对他来说完全都不重要。是她太天真了,以为自己的几句话就能挑起他身为莫家大少爷的责任感,以为父子俩的隔阂在莫老爷去世之后自然而然地就能冰消雪释,她根本就没想想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那该是怎样的仇恨,能让莫祖新毫不留情地把莫家祖传的产业毁掉?

    如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她还不想放弃,她看着他的眼睛,试图换一个角度让他清醒:“可是,你应该想想以后啊……如果你现在把莫家的牌子砸了,你以后还怎么赚钱,你应该想想未来啊?”

    莫祖新望了她一会儿,唇角突然向上一扬,那笑容很无奈,像是她刚刚讲了一个极不入流的笑话,他笑不出来,但又不得不笑。“未来是什么,如月?”他含笑的眼神望着她,那笑意却是凛冽的,“我没有未来。”

    “你……”如月说不出话,他唇角的笑意是这七月天里飞着的寒霜,那沉沉的凉意一直蔓延到她的身上来。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这些天我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你不知道我要先做什么才能像现在这样跟你说话……”莫祖新摇着头,他的口吻充满了经历过世态炎凉的人望着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时才有的那种羡慕与怜悯,羡慕着他们一无所知的糊涂的快乐,又怜悯着他们迟早要接触到的冰冷的现实。如月的神情像是刺痛了他,又像是激起了他的某种共鸣,他忽然站起身来,那瘦高的阴影映在她苍白的脸上,他全身都在发着抖,那声音就艰难地从他的牙齿间迸落出来。

    “我原来以为我认识了你,我有事情做之后,我就不再需要它了……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我需要钱,因为钱就是我的命,我的命是必须用鸦片烧出来的,我没有未来,我挨得一刻便是一刻了……”他神经质般地重复着,细长的手指插到自己的头发里去胡乱地搅着,而后脚跟一软,整个人栽倒在沙发上。

    “我死了,如月。”他面朝下喃喃着,后背剧烈地颤抖起来,“我早就死了……”

    如月僵硬地坐在沙发上,手上摁着的真皮面子上滑腻腻的,全都是冷汗。莫祖新靠近她时,他身上的那股奇怪香甜味道冲破了印度香的禁锢,努力地传到她这里来。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知道莫祖新说的他早就死了意味着什么,熟鸦片的味道是香甜的,在这香甜气息里熏染出的他的味道却是死尸般的铁冷,前些天那个意气风发的莫家大少爷是借了尸还的魂,他早就死了,死在大太太为了禁锢他编织的富贵温柔乡里。

    她知道他对鸦片上了瘾,但她没想到他已经上瘾到了这样的地步,他面朝下压在真皮沙发上,白衬衫下的脊椎骨突了出来,整个人就像是黄白的皮肤与白衬衫蒙着的一具骷髅。他真的太瘦了,瘦到他这样压在这里,那沙发的面子似乎都没有任何向下的凹陷,仿佛那上面压的不过只是一片纸,一缕烟。

    他的衬衫袖管里空荡荡的,干瘦的手臂露出来,手臂上是密密麻麻的黑色针孔。洋钱掏出去,换成透明的液体注射进来,幽幽飘着的乳白色的烟雾融进他的血液,像是傀儡手脚上缚着的丝线,有了它们他才能活动手脚。莫祖新早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却浮在半空,操纵着自己的四肢在别人面前表演着一出出的皮影戏,他比谁都痛苦,因为他比谁都清醒,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早就已经死了,却比谁都需要一个名叫莫祖新的人偶活生生地出现在别人的面前。

    因为如月需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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