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忽然觉得自责。如果不是她要他重新竖起莫家酒坊的招牌,他或许不会这么快地把自己像油灯一样烧到尽头。他或许可以死得更愉快些,如果不是她在最后出现,固执地要求他立刻活过来。现在的他已经不受控制了,她奈何不了他,他自己也奈何不了他自己,能起作用的只有萦绕在他血管里的细细丝线,是她逼着他把那有毒的丝线嵌进血肉,逼那已经苟延残喘的人在金翠辉煌的大戏台上起舞作歌,是她逼着他葬送了自己的未来,现在却试图用这样的字眼来劝说他——

    她战栗起来,却觉得一切都还是有转机的,只要他还在她的面前,他还能跟她说话,还有心跳,还能呼吸,她就还有办法。发出去的订单可以再收回来,染上的烟瘾也可以再戒掉,她颤抖地站起来,走到已经蜷缩成一团的莫祖新面前,试探地俯下身去,用手去摸被他揉乱的头发。

    “呐,没关系的,你还活着……”她轻声地劝说他,虽然连她自己的嗓音也因为恐惧和震惊无法控制地发着抖,“你可以慢慢戒掉的,不用着急,你一定可以戒掉的,我会陪着你……”

    她的指尖触到他的发丝,那滑腻的头油下面,他的头发干涩得像一蓬枯草。她心乱如麻,说到最后已经有些语无伦次,指尖下莫祖新的身体陡然一颤,她猝不及防,他的手已经伸出来,轻轻地抚上她的下颌。

    “如月……”

    他的指尖是被烟沁透了的味道,甜香里带着一丝辛辣,她整个人被他一把拽倒,随即就被他压到身下。白衬衣下他的肋骨压着她的肌肤,带着酒气的唇不管不顾地贴上来,她大惊失色,双手下意识地在空中乱抓,下颌向旁边一扭,他的唇便贴在她的侧脸上,是黏腻冰冷的触感,让她全身的毛孔都在一瞬间缩了起来。

    “如月你怎么了……你不是喜欢我吗……”莫祖新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一只手压着她的手,另一只手顺势就滑到她的腰间,那股浓烈的气息随着他双唇的开合充斥过来,她急促地呼吸着,听着他神经质地在她的耳畔喃喃,“你从一开始不就喜欢我吗,你把黄金装在那老鬼棺材里送我,你找到那些陈酿之后第一个就想到我,你还找到我母亲最擅长的苏绣送我……你打听到了我母亲和我父亲是怎么认识的吧……就是因为我母亲会绣荷包……整个银泉找不到第二个人能绣出她那样的荷包……”

    如月被他呓语般的话惊得目瞪口呆,稍一愣神,整个人已经被他死死地制住。她的头发全部散开了,头偏向了一侧,能感觉到莫祖新那只枯柴般的手肆无忌惮地在她的身上乱摸,那股浓烈的气味冲进肺腑,似乎也化作无数的丝线给她织就了一张自缚的网,她没有力气再挣扎,就那么软软地躺在那里,恍惚中似乎她又飘在了半空,冷冷地望着沙发上那个被人压在身下的娇弱的女子,仿佛此刻遭受侮辱的并不是她。

    震惊和缺氧让她的神智渐渐迷蒙,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白瞎,想起了那个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从天而降的男人,如果他还在的话,他会做些什么呢?会是一道黑影飞身而入,拎起莫祖新干瘦的身子把他扔到对面的墙上?

    她恍恍惚惚地想着,门口的水晶帘子突然动了一下,一道矫健的黑影飞了进来,一下子蹿上莫祖新的肩头,随之响起的,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莫祖新在那晚之后的第三天死了。突然闯进来的飞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的肩膀咬了个对穿。他身体底子太差,流出的血根本没办法止住,抗不过那锥心的疼痛,自己偷偷给自己注射了过量的吗啡。

    这大概也是他期待中的死法,至少在最后的时刻他是快乐的,腾云驾雾的飘飘然里没有人世间的无奈与凄怆,他是微笑着的,溢着白沫的唇齿间喃喃呼唤着一个名字,只不过没人能听清他在最后一刻念念不忘的究竟是谁。

    如月是被人从莫祖新的客厅里抱回去的,被发现的时候,她被全身是血的莫祖新压在身下,已经不省人事,身上的月白蝉翼纱旗袍上溅满了放射状的血点子,脸上是毫无人色的青白,像是一件被打碎了又让人划破了手的瓷器,满地的青白瓷片和鲜红的血有种无声中透着惨烈的狰狞。

    昏迷不醒的三天里她发着高烧,一刻不停地做噩梦,梦里莫祖新压在她身上像一只破旧而沉重的白纸灯笼,突然一道黑影划了上去,鲜血飞溅出来,烧红的烙铁一般烫到她的身上,他的血像是有魔力,流到哪里,碰到哪里,哪里就立刻死去,包括她在内。

    她就这样在梦里与死搏斗了无数回,每一次的结局都是一样。她没能见到莫祖新最后一面,事实上他没有一刻离开过她的梦境。到最后他的面目已经模糊了,但是那死一般的魔力还在,那奇异的香气还在,唯一能拯救她的只有那道黑影,然而它却像是风筝一样忽近忽远,她每次想要用手去抓都抓了个空,手上是火辣辣的疼,是被风筝线割破了掌心,她却止不住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伸手去抓,因为她觉得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不知道自己死过去了多少次,直到最后一次有人把她的手紧紧地攥到了掌心。那人的手指很粗糙,指尖却是温热的,那力量从指尖传到她的心底来,压在她身上的莫祖新渐渐地消失了,她试探地睁开眼睛,看见黄昏橙色的阳光从明白色的方格窗里透进来。坐在她身畔的男人一袭黑衣,唇角浮着她熟悉的笑意,阳光落在他漆黑的墨镜镜片上,跳跃着闪烁着亮晶晶的金色。

    “小姐……小姐……”她听见有人在唤她,目光移了移,看见阿绣喜极而泣的脸,“你终于醒了,瞎爷回来了!”

    白瞎是在莫祖新去世后的第二天回来的,彼时莫宅因为莫祖新的暴毙以及她的昏迷不醒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莫祖新的丧事办得可谓潦草至极,酒坊的主顾们纷纷找上门来讨要他们付的陈酿的订金,大太太那边听闻莫祖新出了事又派了人过来准备生事端,莫祖新新聘的管家根本无心搭理莫家的烂摊子,趁乱收拾了一部分值钱的细软就要跑路,结果被回来拿衣服的白瞎堵在了书房里。

    白瞎说是因为这几天天气热了,他记得有件黑香云纱的衫子丢在了莫家,所以才回来,不想刚一进门就撞见莫祖新的灵位,天气实在太热,他被那棺材里冒出的腐臭味熏得头晕,找错了地方撞进书房,正好抓了那老头儿一个现行,然后才知道了莫家近日的大变故。出了书房的门又正好撞见大太太娘家那帮人在那里耀武扬威,就顺手教训了他们一顿,顺便还让他们把莫祖新的棺材一并拉着走了,也算没让他们空手而回。

    白瞎讲起这些来的时候眉目间依然含着笑,像是讲着一个离奇古怪的笑话,而如月却能从他说起这些事时指节泛出的青白里,想象得出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怎样的决绝狠厉。他每次都是这样,在她面前永远都是笑着的,把那些最残酷的过程讲得如同分花拂柳一般云淡风轻,这才让她产生了之前的错觉,觉得做什么事情都很容易,重开莫家的酒坊也是一样的容易。

    她靠在菊花芯的棉布软枕上,动一动身后就传来细细簌簌的响声,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莫祖新接的那些订单怎么样了?”

    白瞎摆摆手,接过阿绣递过来的一碗切成小块的苹果,自己拈了一块丢进嘴里,把剩下的递给她:“我跟他们都谈了,订金不用退,我们大东家被狗咬死了,要办丧事,延迟三个月再交货。”

    如月皱了皱眉,一是“东家被狗咬死”这种说法实在有些太直白,二是以她对那些顾客的理解,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地善罢甘休。白瞎不在的这段日子似乎瘦了些,夕阳下他侧脸的线条犹如刀锋一般的清冷,这个奇异的男人又一次在她最需要的时刻从天而降,以他独有的方式帮她闯过难关。她潜意识里害怕他又像以前那样毫无征兆地消失,理智却又让她觉得她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地再次把一切托付给她。咬死莫祖新的那条狗是他养的,莫祖新的鲜血似乎还烙在她的肌肤上,她的声音忽然有些干涩。

    “白瞎。”她艰难地出声,声音沙哑得几乎像被另外一个人附了身,“我有事情要问你。”

    白瞎转过脸来对着她。她神色里的犹疑和不安似乎都毫无保留地映在他漆黑的镜片里。她想要说很多话,然而在他这样的表情面前她没有办法开口,他唇角扬了扬,用银签子插了碗里的一块苹果,直接送到她的嘴里。

    “现在别问了。”他说,唇角的笑意一如既往,“等你身体好了,你想问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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