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静本来想要开个话题缓解一下尴尬,从他的反应看,似乎弄巧成拙了。只见韩慎礼把刚刚端起来的茶杯又狠狠地蹲到石桌上,眼睑抽搐,声音像是变了个人,低沉却有力的吐出两个字——“当然。”

    用力过猛,扯到痛处了。顾念静闭嘴琢磨着怎么就踩了他的尾巴了,就听见韩慎礼声音又变得平平的,似乎念书一样的说:“那年我外祖父严杰崧,舅父严西,严山因为对西夷主战,被父皇革职斩首。”

    顾念静愣住了,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他和她竟还有这种渊源。

    太和四十年,她也不会忘记。那一年她牺牲了两个哥哥五个同族叔伯;那一年,她们家得到了无上的荣恩。

    先帝封当时是贵妃的姑姑为皇后,父亲晋军侯爵位,还从京城大老远的运了一块刻着忠义二字的匾额到自家将军府。她隐约记得,当时父亲跟母亲说过,皇上杀了几个主战的大臣,以示对顾家的愧疚。

    当时她七岁的脑袋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远在天边的皇上会觉得送了一些可有可无的恩典和杀了几个她根本听都没听说过的大臣,就能抹掉她失去哥哥叔伯,父母失去儿子兄弟的痛呢?

    直到两年后,一直沉浸在深深的伤痛中的她被当时已经成为皇后的姑母接进皇宫,她才明白,皇上要做的,不是抹掉她们心中的痛,而是让她们不能再拿着这痛让他痛。从此,她不敢再痛。

    这似乎不应该是一个刚满九岁的小姑娘应该明白的道理,可是她却真的明白了。也许就如她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所说,她的脑子,总在不该开窍的地方开窍。

    不过听韩慎礼的口气,显然,先“安抚”了他们一家心中的痛,却有人心里多了一道伤口。先到这里,顾念静眉头又蹙了起来。

    韩慎礼见顾念静没有接话,却呆呆的入了神,看着跟太后娘娘神似的眉眼,他心突然一动,记忆中什么东西轻轻拨了一下,只是那一下,太快,他没有抓住。

    “我不是有意提过去的事的,我不知道这件事儿和你的关系。”顾念静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想道歉,可是这话,在韩慎礼看来似乎太轻巧,完全是狡辩。

    他冷笑起来,眼神中的愠怒,敌意和冰冷几乎同时迸射出来的,以至于跟他对视,顾念静眼睛有些疼,身上有些冷。

    她从小不怕惹事儿,更不怕人发怒,可是,她竟然有些怕他。就在她逃开他那目光时,她却听到他说:“没关系。”

    语气温和,诚恳,这让顾念静有些始料不及。错愕的看着他,他的眼神都暖了起来。似乎刚才的愠怒敌意寒冷,都是她顾念静自己在做梦。

    这种自如的转换,让她心里比刚才还害怕。

    “我去那边转转。”顾念静有些换乱的站起来,故意语气轻松的说。其实她想要找个地方自己冷静一下。不等韩慎礼说什么,她逃也似的向一旁的侧院走去。

    出嫁之前,她有三个月的时间一直在太后这里学规矩。皇宫别的地方她不敢说,至少这慈安堂前前后后四进院子她闭着眼都能进出。太后喜欢花,自从搬进了慈安堂,工匠们没少费心替她收拾。比如刚才旁边的紫罗兰花架,再比如她现在躲清静的“涟源”。

    “涟源”的莲花,原先都种在皇后居住的凤仪殿的后院的九十九只琉璃水缸中。是先帝为太后亲自选的。先帝驾崩皇后成了太后,住进了慈安堂。住进来之前的修葺中,九十九只琉璃缸无法在此安置,工匠们便匠心独运,将“涟源”的地面挖深,一整片琉璃抠出一个倒写的“壽”字,覆在上面,引来活水,将所有的莲花移植于“壽”字之中,并在“口”字处,真的放了一艘小船,虽然无法滑动,静坐其中,却别有情趣。

    由于人行走于彩色琉璃之上,水面震动,莲花波动,涟漪阵阵。太后亲自给它改名,叫“涟源”。这虽然不是慈安堂修建后富贵的地方,却是顾念静最喜欢的地方。

    从小长在被人口中的荒蛮之地,看惯了草原,看惯了黄沙,她从来不知道,水可以这么美。琉璃绚烂的颜色,在阳光照耀下,整个院子像极了仙境。这三个月里,她每每被繁文缛节逼得想要发疯时,太后娘娘都会让她在这里静一静。

    顾念静顶着一个千斤重的头,拖沓着一身华丽但是累赘的衣服,走在琉璃水面上。一朵躲并蒂莲开满了水面。她心里却感觉更加烦躁不安。满脑子都是刚才韩慎礼毫无衔接的变脸,自然的让她害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为此感到恐惧。皇宫的人,每一个,不管她是否表现出来,都让她恐惧。

    小心翼翼的席地而坐,要搁在以往,她早就跳上船了。可是今天,累赘的首饰,沉重的心情,她只想赶快坐下静静。

    难道一会儿要这幅样子去见太后吗?顾念静自己问自己,深吸一口气,当然不可能。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以后怎么办。先把眼前的日子过了再说吧。现在妙医她们都不在身边。她自己只求平安出宫就好。

    即使如此,她依旧心中矛盾。她不止一次的告诉自己,这里的一切都跟她的过往不同,她不得不适应。可是当一切来的时候,她还是惶恐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和自作聪明。自作聪明本身就是幼稚的一种体现。

    人总是在知道真相后才明白,原来自己对一切并不了解。就如此刻的顾念静。太后将她指婚给他的时候,对她说的,可没有今天得知的这些真相。是太后真的已经忘记了这中间的旧伤,还是她怕说了自己不答应呢?顾念静苦笑,莲花池的凉爽,并没有熄灭她心里燃起来的那股恨意。

    有些火,只能依靠理性浇灭。

    沉思片刻。顾念静真的安静了下来。她慢慢站起来,朝着来的地方走去。穿过月亮门,他还坐在那里。就好像从来没有动过。她看着她的背影,惶恐早已不见。失望。竟然只剩了失望,毕竟,那个男人,十年来,是她对京城唯一美好的记忆。

    也许他不记得了,也许他没记得过。她应该告诉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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